2022-03-05 02:21 阅读量:5k+
华人号:南方诗歌
感叹号也是休止符
——读蒋立波近作
张媛媛
泥土与乡愁、青春与回忆、个人历史的溯源与自我书写的开端,皆是当代诗歌司空见惯的母题。诗人蒋立波的近作《红壤之子》通过描摹年少时书写标语的记忆片段,把这些要素融会一体,并将诗意的落足点置于对诗歌自身的反思中,构成一首精巧圆熟的“元诗”。在这首短诗中,诗人追忆起一次在自家石灰墙上刷标语的细节:时间是“我”刚刚步入青春期而一个特殊历史时段业已落幕的1979年,颜料是来自家乡大地、鲜明且粘稠的红壤泥浆,工具是从父辈那里获得的一把刷子,字体是从美术老师那里学来的夸张的仿宋体,内容则是革命年代的常见宣传语:“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种标语是典型的革命语言,带有命令性、煽动性,是一种吁告、呼喊的句式,感染人心、带动情绪,始终伴随着意识形态宣传的浸染,虽通俗朴素、不假雕琢却醒目激昂、铿锵有力。与此同时,作为一种视觉载体,标语以鲜红抢眼的姿态映入村民的眼中,渗入乡村的生活,使人们渐渐在耳濡目染中摒弃旧道德,重建新伦理。自诩为“红壤之子”诗人在极为特殊的历史境遇中度过了童年时代,对他而言,步入青春的第二性征不仅仅是颈部突出的喉结,也是手写标语字体每一横的右边那块“凸起的部分”,通过书写,自我与时代隐秘连结。伴随成长中独立意识与自我意识的日益增强,青春期叛逆不仅指向父辈的监护,也指向时代对语言的禁锢。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认为,革命制造了充实的言说方式:“人不再是为了将现实保存为形象,而是为了改造现实,他将自身的语言与事物的制造联结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释言之言才被送回给语言对象,而神话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专门的革命语言不可能是神话语言的原因。革命被界定为净化(疏泄)行为,旨在表露世界的政治负载:革命疏泄、排解世界,一切革命语言在功能上都是专注于这种疏泄、排解。”这意味着,革命语言以其自身的充实性,遮蔽甚至取代了其他声音;以标语为代表的革命语言通过强硬的关联词暗置一种不可否定的强硬逻辑,如同“强劲磁力拖曳着我,奔趋句尾一枚感叹号”。浸染其中,自我的声音不由得被强劲的音浪所淹没,不由得跟随鼓点的震动,成为新的传声筒。在革命机器所制造的新的认识装置之下,革命语言不可避免地会以命名的方式造成暴力,语言沦为工具,进而升级为武器,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不可否认,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革命语言的言说方式能够有效地宣扬精神、凝聚力量,但时至今日,在人们的表达中仍依稀可见革命语言的印记(尤其是暴力的一面),正蚕食着汉语文学的肉身。诗人蒋立波想必深谙语言土壤的腐殖质,理解其中的黑暗矿物,正是这些腐烂的、死亡的物质为新生提供了营养。因而,回忆起年少时书写标语的经验,诗人能够敏锐地发现那个在句尾隐隐发烫的、不可或缺的感叹号: “据说一名作家/一生只有两次使用感叹号的机会,这意味着/我已经过早使用了第一次,并且对感叹号/从此抱有莫名的惊惧。”只有两次机会,意味着一次是开端,另一次便是终结。但这种如鲠在喉的惊惧感,不仅源于这谶语般的警示,更源于诗人对于写作自身的审慎与敬畏。真正的感叹号,是感叹的收束,情绪的极点,也是一代人记忆中的休止符——某种狂热、噤声或危险的休止。
诗人张枣的遗作《枯坐》中,也提到了这枚“休止符”,在诗的末尾,诗人借女性化的自我总结道:“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 /惊叹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显然,面对危机,蒋立波采用了和张枣截然不同的方式,他没有构建一个全然隐喻的空间,让陌生的形象在新奇的节奏中冲撞新的诗意,而是切实地探入现实语境,用时下的真实可感的意象与诗歌或语言本身勾连贯通,将热点的新鲜词汇写入“元诗”,形成反讽,引发某种共鸣。比如《乌有村指南》中“核酸长龙舞动的妖娆审美,饱蘸酒精的咽拭子/扩写喉头元音,某个病句里逃逸的病毒”;“一日三餐蟹粉狮子头,外加手工冰墩墩/似乎已足以吓退一头历书里从未描述过的怪兽”,两年以来,新冠疫情早已从洪水猛兽变身为我们生活中的某种“常态”,隔离、口罩、核酸、清零、新增、病毒、咽拭子、变异株……这些疫情相关词汇与语言相关意象碰撞,呈现出新巧通达,引人遐思的效果。又如《铁链演义》与《立春纪事》,两首诗为同一事件发声,也同样将现实嵌入诗人熟悉的书写自身:“一位被铁链捆绑的母亲,汉语的淤青与勒痕/急需在一首诗里获得结痂。莫非/戴着镣铐跳舞仍是新诗无法挣脱的宿命?”;“我的一页诗稿,那未及修改的一行、有着因碳墨不足而略显模糊、暧昧的正义”……这样的表达方式使诗与正义的话题不再流于空泛。在噤声的寒冬,每一次发声,都是一枚子弹般的感叹号,一颗向危机发难的休止符——这便是诗人蒋立波坚守的写作伦理——遵从自己的内心,用全部的写作完成另一个遒劲有力的感叹号。
附:蒋立波近作选
红壤之子
1979年,我读初一,美术老师教我们
写一种奇怪的美术字,那略显夸张的仿宋体
狂热宣言与黑暗矿物的混合。我决心如法炮制
将挖来的红壤溶解于水桶中作为颜料
我从父亲的杂物间里找来一把刷子
蘸取粘稠的红色泥浆,在我家的石灰墙上
刷出第一行标语:“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这种字体每一横的右边都会有一块凸起的部分
像一个突出的喉结,在那个灼热的夏日午后
随一个个发烫的音节滚动,关联词中暗置的
强劲磁力拖曳着我,奔趋句尾一枚感叹号
直到我蘸完桶中所有的泥浆,棒槌下的鼓点
从蒙面的鼓里跳出。据说一名作家
一生只有两次使用感叹号的机会,这意味着
我已经过早使用了第一次,并且对感叹号
从此抱有莫名的惊惧。它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语法的螺帽,在一个从句里纹丝不动
2022.01.11
乌有村指南
村口一棵歪脖子榆树,随时恭迎你的光临
仿佛某种失传已久的锲形文字,委婉地提示你
你来到的可能是历史书上被遗忘的某个部落
这是这条山坞里城乡公交巴士所能到达的
最后一个行政村,站牌上赫然标示“土地庙”
隔着水泥马路,本土诸神中最卑微的若干位小神
与对面老年活动室的领袖塑像隔空对谈
你可以想象,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相安无事
偶尔以飞沫互赠,空对空,交换各自教义
本轮疫情让村民如临大敌,久被冷落的
拦道木与隔离板被重新启用,但唯有他们
本地小神与外来大神,享有免戴口罩的特权
而当我说到本地,“本地”事实上已杳不可寻
如烟熏火燎的庇护神,放弃对土地的权属管辖
不远处是一座政府管理的小教堂,赞美诗
与当代颂圣词的混搭,酷似在喜鹊的啼鸣中
即兴插入乌鸦的布道,这交叉中的十架
绿芽的炸裂志,催动根茎的绿色雷管
更喜感,几只刚上岸的麻鸭,在硬化村道上
大摇大摆,像是在模仿村委小广场
核酸长龙舞动的妖娆审美,饱蘸酒精的咽拭子
扩写喉头元音,某个病句里逃逸的病毒
试爆纳粹语法的变异株,社区清零,而此地的神
在不断新增,作为一种最原始的疗法
一日三餐蟹粉狮子头,外加手工冰墩墩
似乎已足以吓退一头历书里从未描述过的怪兽
2021.02.14
素描课
(赠南音)
扩写练习。文本再生。春天的易容术
眉间距比对眉间尺,舌根收紧词根
孤本链条催生绝版通告,而春雪的超生
快于人类学的雪崩。地方戏中的高腔
允许有小小走调,身分不明的孤儿
允许在户籍里走丢。被剥光衣服的石膏体
不识人间料峭,它在素描纸上的投影
允许冷酷的线条,有微弱的颤抖
一滴无法画出的眼泪,允许沉默的炭条
用力噙住未燃尽的灰烬。镜框里的自画像
以“精准的比例”和每一张脸的“唯一性”*
对病毒般变异的“自我”发出冷冷嘲讽
2022.02.23
对一个小区的几何学描述
这是一个建在狭长山谷里的小区
每个晚上的睡梦中,车轮滑下斜坡时
吱吱的刹车声总时时将你惊醒
好在你已经习惯这种日常生活中
无处不在的,相互的磨损,和拥抱
就像橡皮擦去错别字时也同时
磨损自己,一种必要的阻力让我们
在彼此身上克服自己,并暗中垂直于
所指不明的时代,但锐角被磨钝
并不等于钝角,水杉猜出的发际线
在你复述的梦中,还在不断后撤
滚动的轮胎,帮助你寻找新的切点
这也是诗的要义,一个醒来的词
总在一条切线上游移,带着那么一点
茫然,就像你,早就学会原谅自己
想象力的打滑,公式的梦遗
而这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个斜边
你的每一个梦,都在与现实相切的瞬间
遭遇一个陡坡,这也是诗的难度
因此需要在你儿子带回的作业本上
给一个直角三角形划出一条辅助线
2021.12.28
锁链演义
戏码。脚本。手铐。自制的道具。除此之外
另有一场“剧烈的交手”。这些元素
的总和,大致构成壬寅初春一幅监室全景图
戏谑文风回敬敷脸之无效,手臂上的淤青
演义无限延长的链条。过于猛烈的蛮力
让帝国的锁关节习惯性脱臼,对峙的章回
跌宕人性的丑陋与光辉,而恰恰是这些
“次要的雪”,自带熔断铁链的冲动,从而
使短了一寸的舌头,重获申辩的可能
乌衣侠士,拳拳之心,在两次尿尿之间
这酣畅淋漓的“屎尿体”,彰显新诗遭受的驯化
与锁具档案馆猩红锈迹,以及对于形形色色
诸种“逻辑、话术与性格的漏洞”之细察
* “次要的雪”为少况诗集名。“屎尿体”为此前诗歌圈对贾浅浅诗歌的戏称。其余引文出自“我能抱起120斤”的微博。
2022.02.20
谐剧研究
给猫咪写过那么多讣告,仿佛这是一种
责无旁贷的义务,天性中的乐观
促使你用某种谐剧【1】的形式去逐一安顿
那些无法驯服的灵魂,就好像我们每天活在
“人命研究学院”【2】,为喂养一个严肃的玩笑
你甚至动用了天赋中沉睡的疯狂
海魂衫上,被命运的巨轮压弯的吃水线
甚至警惕的野猫们都来不及嗅辨出
羽毛烧焦的气味,你被一种突然的袭击攫住
如同黑暗中摸索的一个圣诞老人“碰坏了电路”【3】
而你已经不可能说话,像一个溺水之人
被剥夺呼救的技艺,也无人为你祷告
或者说你祷告的那个对象并不存在
仿佛你决心要去追上那些神勇无畏的猫
稍纵即逝的幽灵,一道闪电追上另一道闪电时
瞬间的迟疑。这一回,你决心去发明
一种完全陌生的语种,柔软的触须,却有着
不容入侵的凛然,我因此猜测你和猫咪
使用同一种星际语言,没有任何一门外语
可以忠诚于它,没有任何一份讣告
配得上你被略去的生平,在这二流的时代
真理像一种打折的猫食,被用于投喂
话痨后的饥饿,这过早亮出的底牌
遵循了现代主义的做派,类似于一种
“嗜血的加速度”【4】,即便最后一刻仍不忘调侃
众多供品中山德士上校那一张诡异笑脸
注:
【1】谐剧是一种介于曲艺与戏剧之间的艺术样式。流行于四川。演出时只有一名演员出场,通过与实际不存在的对象进行“对话”和交流,使观众明确角色的规定情境和假设在场的其他人物。
【2】“人命研究学院”,语出蔣天米。胡续冬猝死后的当晚,他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随口蹦出的一个短语。
【3】引自卡洛斯·德鲁蒙德诗《反向圣诞老人》,胡续冬译。
【4】“嗜血的加速度”,为胡续冬诗句。
2021.08.24
2021.08.28
2021.09.01
立春纪事
据说拐点已经出现,尽管枯枝上哔啵一声
绽出的幼芽仍在哆嗦,红通通的鸭掌
一日三次,按时为薄冰下溪水测温
或许该为社区清零庆幸,垃圾清运车的悠扬乐曲
诱惑你加入一场过早到来的狂欢,而电话里
母亲仍在为一堆送来的蔬菜发愁。白鹭
在安全距离之外,保持对鬼魅人间的足够谨慎
这像是一种提示:诗有更酷烈斑斓现实需要处理
比如面对一只被拔牙、剪舌的老虎
一种艰涩的转喻,剪径一条道走到黑
一位被铁链捆绑的母亲,汉语的淤青与勒痕
急需在一首诗里获得结痂。莫非
戴着镣铐跳舞仍是新诗无法挣脱的宿命?【1】
过早到来的春天未免显得可疑,躲过除夕供桌的
鲤鱼未能熬过凛冽春寒,逆鳞如倒叙
虚构一个光明尾巴,自证年代之恶
“咽拭子仍忙于提取喉头爆破音”【2】
女村官办公室忙乱的打印机,缓缓吐出
我的一页诗稿,那未及修改的一行
有着因碳墨不足而略显模糊、暧昧的正义
注:
【1】“戴着脚镣跳舞”,详见于闻一多《诗的格律》。
【2】此句引自本人旧作。
2021.02.04 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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