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辉:你好,太平洋,这是我!
老洛马岬灯塔
黑夜降临前,
我要爬上陡峭的楼梯,
再一次点亮你!
世界越来越暗,
所有航道都布满着凶险。
一些微弱的亮光,
正被雾和低云掩盖。
与黑暗一起航行,
就是把周边的每个人
都当作暗礁。
人性中弥留的美好濒临沉没。
曾经被拯救过的灵魂,
如同守塔人
当年喂养的马匹,
此刻,就在海上奔腾嘶鸣。
夜的悬崖岌岌可危。
一颗又一颗陨落的星星,
从海底复活。
沿着潮湿险要的石阶
重新回到洛马岬的最高点,
回到水晶灯内部,
成为它的眼珠。
太平洋波涛汹涌起伏连绵
像头巨鲨,
从没有被打败和驯服过。
风暴来临前,
我要爬上陡峭的楼梯,
再一次点亮你!
老洛马岬灯塔始建于1855年,同年11月首次点亮,1891年3月熄灭。
2018年4月29日写于上海石泉春晓
你好,太平洋,这是我
从前,有一座古老的穹顶。
蓝色的瓦片上积雪层层叠叠,
哪怕都压碎了,
依然是蓝色。
你好,太平洋,这是我!
后来,开出一朵怒放的花。
蓝色的花瓣间群星蜂拥而至,
哪怕全部谢了,
依然是蓝色。
你好啊,太平洋,这是我!
如今,它是一颗永恒的钻石。
蓝色晶体折射无穷无尽的力量,
哪怕只剩下一粒,
依然是蓝色。
你好,太平洋啊,这是我!
象穹顶那样古老,
象花那样怒放,
象钻石那样永恒,
当烽火湮没硝烟散尽,
人类相拥而泣
就像那饱经沧桑的地球,
哪怕从宇宙俯瞰,
依然是蓝色。
你好,太平洋,这是我啊!
2018年1月4日子夜于宁波
献给太平洋上消失的岛屿
沉入万顷波澜的瞬间,
四周掀起滔天巨浪
簇拥着你,如雪白的花环。
阳光和月光
从乌云间同时垂下挽联,
鸥群尖叫低徊。
不!你应该是一座纪念碑,
以海底山脉为基座,
用礁石筑成。
略高于太平洋平均海面,
终日沉陷在暗涌与潜流之中。
即便涨潮,
也从不被海水完全吞没。
生如海底火山溢出的岩浆,
死如惊涛留下的急漩。
露出水面是最小的岛屿,
沉入大海是最高的山峰。
现在,从陆地上已看不见你,
附近海域航行的渔船
也找不着你。
若不是鲸落般长眠在万顷波澜里,
那你就真的消失了。
2019年3月6日于惊蛰时分
被侵蚀的悬崖
沿海岸线不同的纹理,
我看到了悬崖。
一群被广大的岩石
重叠出来的巨人,
沐浴着太平洋湛蓝无比的圣水,
每一块石头都会跳动。
在悬崖绝壁上,
他们砍树、修路、盖房子,
与海啸和飓风斗争,
靠梦想生存下来。
细雨中,目睹悬崖被侵蚀
并且大声疾呼的人啊,
一个又一个从人群里悄然失踪。
灰暗的峭壁间,
只剩下鸥鸟微白的叫声。
那些亲历悬崖被侵蚀,
内心经受煎熬
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的人们,
还都惶恐地活着。
在这颗日渐萎缩的星球上,
侵蚀不会终止,
沉默的人多如岩石。
唯有侵蚀后从悬崖流下的沙砾,
像千百年的泪珠
撒满了海滩。
我要告诉他们:
随着海平面的不断升高,
一切终将不复存在。
2018年10月10日子夜于上海石泉春晓
孤独的海鸥
在雷东多海滩,
我见到一只独脚的海鸥。
它尖嘴紧闭,
用唯一一条腿肃立。
落日安祥地阖上眼睛,
太平洋如此寂静。
这个时刻,
世界轻若灰白的羽毛,
乌云已在远方生成。
它让我想起
海面上急遽漂过的木浆的碎片,
想起从翻滚的赤潮中
靠一条腿从滩头登陆的士兵,
想起独脚的海鸥。
它用一只脚撑起两扇翅膀,
用一双翅膀支撑起
整个倾斜的天空。
雪涛从巨岩间喷溅出来,
它的单腿迎风孤立如旗杆。
收拢的翅膀仿佛一面
低垂的旗帜,
又像要随时准备升起。
它似乎对一切都充满着留恋,
又愿意为自由去搏击
甚至牺牲。
这是我见过的最孤独的海鸥,
而潮水
即将淹没这片海滩。
2017年10月11日傍晚托伦斯
伊莎贝拉湖的冬夜
黑暗从四面包围过来,
你在最后一刻融入我的心底。
山岳环抱着你,
象我的肝的形状,象我的肺的形状,
象我独处不群的心的形状。
当嶙峋的危岩与暮色浑为一体,
渐变成黑夜最狰狞的一部分。
心目中的群山轰然倒塌。
整个冬夜我都听到溪流
从木屋下穿过,从乱石堆里穿过,
从空洞的肉体穿过,
汇入冰冻的湖泊,
成为你黑暗中的水晶城堡。
太平洋若即若离的涛声
翻越崇山峻岭,教给你以光明。
2018年12月27日子夜于克恩维尔小镇
暴风雨中的教堂
暴风雨中,它的尖顶
抽出一株巨大的热带植物。
坡顶上的红瓦递次开放,
令纯情的雨水变色。
每一扇玻璃窗都挂满了水珠,
眼泪夺眶而出。
即使到了暴风雨最滂沱的时刻,
依然会有人在倾听
那来自闪电的无声的忏悔。
人们信它,
它就坐落在人的心里。
人们不信它,
它只是圣莫尼卡海湾上
那座孤单的旧建筑。
暴风雨中,它是航标
与约伯一起在圣经中坚持下来。
用灯语提醒未来:
天堂与地狱就像真理与谬误
仅一步之遥,
恶之花从天上一直开进海里。
即使到了暴风雨最迷漫的时刻,
依然会有人在等待
那来自海底的日出的钟声。
人们不信它,
它只是圣莫尼卡海湾上
那座孤单的旧建筑。
人们信它,
它就会一直坐落在人的心里。
约伯即圣经故事中《坚持真理的约伯》
2018年7月8日于上海石泉春晓
挽歌的最后
就在此刻,未来正变成过去。
植满街头的天堂鸟,
一齐失去了交配和占有的欲望。
从空中回望美洲大陆,
圣地亚哥形似盘子里的牛排,
摆放整齐的刀叉冷如兵器。
黑人服务生挥舞双手,
驱赶露天餐桌上抢食的海鸥,
朝我咧了咧嘴,
露出白白的牙齿。
就在此刻,未来已成为过去。
搁浅的海岬仍在远处,
阵亡将士白色的墓碑鳞次栉比。
烈日下它们腾空而起
变成一块块锋利的弹片,
瞬间击中人类的要害。
唱诗班的孩子们,
面向大海一排排依岬而立,
朝天空张开嘴,
露出白白的牙齿。
在我的正前方,
太平洋是面蓝白的墙。
一次又一次被一种神秘的力量
竖起来,
又重新推倒。
2018年5月19日于上海石泉春晓
大洋彼岸的小镇
像贝壳遗留在海滩,
风暴把小镇留在了太平洋西岸。
繁星从瓦蓝的斜坡上降落,
一朵朵打开浪漫的雪白。
高低错落的木屋,
把巨涌梳成细长的浪带。
海鸥在浪尖上舞蹈,
从不让媚俗打湿抒情的羽翼。
欧申赛德!欧申赛德!
最昂贵的是诗歌,
最廉价的是阳光。
像一根麦管伸进蓝杯,
长长的栈桥一直伸进大海,
供时光慢慢吮吸。
徒步木质码头穿越落日,
想象一个多世纪前,
眺望彼岸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海岸线上那一列
镀满黄金的火车正在出站。
欧申赛德!欧申赛德!
最贫穷的是诗人,
最富有的是海洋。
欧申赛德即小镇“大洋彼岸”的英语谐音。
2017年10月11日写于托伦斯
在托伦斯街头与树偶遇
想象它这样高大的树木,
在我的老家,
大都被幽禁在寺院里。
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周折,
我们的后代
才会在街头与它相遇。
想象它长在太平洋,
长在黛蓝的群山之巅。
根深叶茂,苍翠而坚定的枝叶
迎着狂风巨浪悲歌慷慨,
一齐扑打翅膀
一齐被折断直至枯亡。
想象它在漫长的冬季,
曾用落叶和根须
拥抱过我脚下的土地。
从此便在我骨子里生长。
哪怕一千次死亡,
也无法掩饰我对它的想象。
2018年9月14日凌晨于石泉春晓
灵与肉的倒影
记得那夜繁星赤裸着
在泳池底部,如罕见的陨石。
隔着防波堤的反光,
倒影里的莫洛湾支离破碎。
它们曾用坚硬的贝壳
保护体内的光亮。
止水下,世界逐渐晶莹。
一颗颗自由的心脏开始悸动,
腹部透着萤光,
而我就在那水中。
记得那夜月亮晃动着
在泳池表面,如马赛克拼成的
一个个不确定图案,
倒影里的莫洛湾支离破碎。
它们暧昧的光晕,
让太平洋进退与涨落经久不息。
所有看见的都隔着水,
所有真实的都注满了水。
比光更浩繁,比黑暗更艰深,
而我就在那水中。
支离破碎的倒影里,
水已无法重新回到最初的状态。
而我就在那水中。
2019年6月23日于石泉春晓
圣巴巴拉海滨画廊
没有阳光的时候,
太平洋就是这样的:漆黑、昏沉。
波涛失去光线的质感,
把高高耸起的惊骇藏进深渊。
纯粹的岩石和沙滩,
总是被世界辜负。
稍纵即逝的泡沫在轰鸣中永生。
画家们石破天惊
从生命中挤出一堆颜料,
在黑夜里做着光想做的事情。
他们要把黑暗当作大海,
眯缝着眼,看它汹涌澎湃。
2019年9月4日子夜于石泉春晓
为太平洋铁路的死难华工而作
一百五十年前的那场雪崩,
封住了历史的咽喉。
唐纳关最寒冷的冬季,
华工们遭遇了四十四次风暴。
他们在花岗岩内,
用锤子、铁锹和黑炸药
一寸一寸地开凿
通往人类未来的隧道。
在内华达山脉,
在特拉基河流域的北岸和南岸,
这些倍受歧视和排挤的
木讷的砾岩、焠火的铁器,
依赖冰洞轮班喘息,
直到时间的入口被积雪堵塞。
从那时起,华工们
便腰拴绳索,
一直悬挂在美洲大陆的陡壁上。
逐渐僵硬的身躯,
像钟杵轮番撞向垂直光滑的岩体。
这些火药发明者的后裔,
腼腆的五官早已腐烂,
唯有火药粒子
还紧紧揣在每具尸骨的怀里。
世界首条横贯东西的
铁路大动脉,
从他们悬空的地方呼啸而过。
在内华达山脉,
在特拉基河流域的北岸和南岸,
他们与道碴一起沿途长眠,
没有墓碑、名字和生卒年月。
汽笛嘶哑的尖叫,
终年不断从粘土下传来。
一百五十年了,铁轨还在
颤动而巉岩开始融化。
在被雪崩掩埋了
一个半世纪后的隧道的入口,
这些因山体滑坡、爆炸和坠落
死难的华工们的遗骸,
终于堆积成
一座醒目的里程碑。
沉默的道钉作为一种精神的象征,
已被永久楔入太平洋铁路。
每根枕木都是灵柩,
安放着他们的冲动与悲情。
“沉默的道钉”是人们对铁路华工的总体评价。
2019年10月5日于石泉春晓
远方的孩子
大寒节气降生的婴孩,
如同纪念碑前长明的火苗。
弥天风雪中,
马驹睁开晴朗的眼睛。
远方的孩子,当你开始汇入
奔腾起伏的马群,
就不再是你一匹马在前进。
冬雪中飘落的精灵呵,
对人间的冷暖格外感性。
有时候眼泪也会长出翅膀,
掠过你的天空和树林。
远方的孩子,当金子与泥沙俱下,
时间再久也要保持
心气的高尚。
你是蔚蓝的海平线上,
我与你母亲用毕生的激情
撞击出来的骇浪,
血管里始终有爱在潜航。
远方的孩子,当成群的海鸟
朝你俯冲或盘翔,
那是你终于站成了灯塔。
远方的孩子,过海漂洋,
你不用顾盼和眷恋,我们很好。
远方的孩子,天空海阔,
我们会噙住泪,你最好别回望。
2017年10月10日凌晨于托伦斯
彼岸的房东
她总是与黄昏一起
小心翼翼坐到露天台阶上,
朝我友善地微笑。
隔着百叶窗,
我看到她满头白发
像汽笛冒出的一缕缕蒸汽,
在晚风中飞舞。
远处有船灯渐次亮起,
她凝望着,对缓缓驶入锚地的
白色帆船情有独钟。
不知不觉整个大海
都躲藏进了夜潮的拍打声里,
露天台阶开始潮湿起来。
她裹着披肩双手抱膝
与漂浮在那儿的时间对峙,
像两艘船。
五个多月后,
那两艘船沉没在同一个海域。
唯有她一长串英文名字
像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仍趴在白色大理石的救生舢板上,
隔着太平洋
朝我友善地微笑。
2018年10月11日凌晨于石泉春晓
致百年后的中秋
在我离开地球之后,
月亮照常升起。
它深刻如水的思想,
将在亥时,漫过我粗糙的表面
以及我越来越小的尘粒。
着陆器在月球背面自主唤醒。
月光企及的神圣的地方,
光与影的较量
一刻未停歇。
当银质的巨翼
俯冲而下,
掠过溪流、湖泊、江河、海洋
像血液注入万物的内心。
那被太平洋分割的一个个孤岛,
会重新连结成陆地。
2017年9月3日晨于临港书院人家
诗人的晚年
再过二十个春天,
你们会看到诗人的晚年。
看到他柔软的白发,
骑着呼啸的风
在太平洋上自由奔跑。
看到他把双脚埋进沙土,
用香樟树苍残的阴影
缓缓抚摸陆地上每一处草坡。
一群候鸟栖息在树上,
就像老人斑长在他的脸上。
站着是一首诗的标题,
倒下也是一行诗。
这座即将废弃的灯塔,
还有什么风暴能将它彻底摧毁?!
他是风,每一片树叶
都会张开孩子般可爱的嘴唇,
诵读他幸存的诗篇。
他是雨,每一行诗句
都是上帝的眼泪,
用来洗刷世间的黑暗和污浊。
再过一百个春天,
你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还会看到诗人的晚年。
他柔软的白发已被青铜凝固,
在广阔的草坪中央。
他向往崇高,
更热爱着孤独。
2017年6月18日晚写于上海兴铁大厦1511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作者简介:
宫辉(1960-),诗人,作家,现居上海和苏州。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青春诗会”。
以上就是小编为您分享《宫 辉:你好,太平洋,这是我!》的全部内容,更多有关中国大陆华人最新消息、新闻,请多多关注华人头条频道。您还可以下载我们的手机APP,每天个性化推荐你想要看的华人资讯!
免责申明
1、本站(网址:52hrtt.com)为用户提供信息存储空间等服务,用户保证对发布的内容享有著作权或已取得合法授权,不会侵犯任何第三方的合法权益。
2、刊载的文章由平台用户所有权归属原作者,不代表同意原文章作者的观点和立场。
3、因平台信息海量,无法杜绝所有侵权行为,如有侵权烦请联系我们(福建可比信息科技有限公司 邮箱:hrtt@52hrtt.com),以便及时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