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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到南方去（组诗）
2022-02-06 00:00 阅读量:2.6万+
华人号：南方诗歌
江南忆
顺水船停下八只桨，远行人经过
梅花，杏花，李花，乡村和集镇
在南方，山水面亲切
如灯下笑靥对镜看
水在山怀，山在水怀
山总揽万物，水擦去万物
又恢复。山水的百宝箱打开
一重重欢喜。在南方，山水面恍惚
稻田倒映白鹤的闲心
八桨高举，逆水船载回旧时人
返魂香
——为Z.R.而作
瓦垄上，细雨溅起轻烟。
酒帘低垂。酒人飘过石头的桥拱。
在江南，你吻过稻花、米香和波影。
作为隐士，我与你手植的梅花重逢于山阴。
青溪之畔，白鹭借我袅娜；
倏忽往来的游鱼借我无心。
汀步石之上，春风撩乱往生的心绪；
流水映照前身。你呼吸
耕读的麦浪就起伏，白云就出岫，
松涛就沿着山脊的曲线回返。
塔影宛如重来。山水间，
我们一起听过雨的凉亭
此刻无我，也无你。
时光如笙箫，引你我于清空中重觅
前世余音。
忆江南
春风被偶然打头，在流水里
倾尽落花。岸上垂钓的老者
守着一个空无而固执的理念
仙鹤，是路过青瓦上空的云
留下关于远方的海的秘密
鹭鸶，衔走稻田里的倒影
巢于青绿的松枝，燕子
巢于乌黑的檐下，你的江南
是藏在山中的。多年以前
空气仍然透明，未出嫁的
表姐是人间最美的；我们一起
走过的桥爱上自己弯曲的倒影
流水一直在述说它的身世。而
少女的心事是不能说的，心酸的
故事，还在等一个美妙的开始
声音，还在等，善于辨音的耳朵
梅花三弄
三月，携故人东郊访梅
我的情怀是满山的梅花
饮酒、听琴箫合奏
在春风里一直坐到黄昏
四月，我思故人
到山中摘一把青梅
煮一壶老酒
让心情缭绕梅香、酒香
五月，山中的梅子熟了
城里没有故人的消息
我的怀念是落不尽的梅雨
漫过长江的堤岸
六月，梅子下枝
我的思恋是满山的青
那郁积的绿的海呵
望穿故人的秋水
啊，钟山！钟情的山
鹊踏枝
两个花脸在梅树的枝上叫喳喳
一个说露水里的红梅最妩媚
一个说晚霞波浪里的白梅最妖娆
它们从树腰吵到树梢
从树梢吵到树冠
吵醒了上午，又吵醒下午
闹醒蜜蜂，又叫醒蝴蝶。兄弟俩直嚷嚷：
这俩花脸真烦人，不如我俩一起
唤醒红梅白梅好姐妹，赶走这俩讨厌鬼
蝴蝶扇风，蜜蜂挠痒，红梅白梅全醒来
揉揉眼睛，瞧瞧太阳，攒着劲
往高枝上爬，晃晃树枝，又掂掂自个儿分量
两个花脸看见，一下成了哑巴
忘了吵嘴，也不说话，也不叫喳喳
一个劲儿在心里惊叹：花开，如神在
河传
我感到死亡将被证实是一种幸福
——博尔赫斯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一声杜鹃
一声鹧鸪，一声声响彻最深的
庭院。青瓦屋檐下，琼花年年
开放，那细腰的女子最善于等待
两岸的青山告诉你，等待是第一位
耐心的皇帝，升华了青春的命运
而我善于冥想，就像你。江南的水呀
多变的心机，它微皱的心善于容纳
事物的影子出于玄想，我的爱出于
盛大的迷惑。来吧，把水引到御苑里
让堤岸载满杨柳，让杨柳一直葱茏
到南方去，像一队向火焰致敬的仪仗
生命，只当它被用于浪费，才会激起
绚烂的光华。人的心思是一座迷楼
南方啊，是一个永远猜不破的谜！
烟雨中穿梭的玄鸟，发明了回字的
多少种写法？而更多的做爱的方法
期待被颓废者发明。更多的解谜的
方法，更多的死的方法，幽眇的命运
被另一个天堂秘藏。我听到裂帛之声
多动听啊！大好头颅，也如大好
江山，需要烽烟的点缀，惶惑的
沉迷的心思需要一曲凄厉的音乐
高山的怀抱需要白云掩映，我需要
一面镜子，照见那最好的日子如何
死去。不！去死，不是颤栗地死去
到江南去死，是一种庄严的仪式
需要一点点觉悟，还需要一点点
对虚无的天赋的敏感。自从伟大的死
被荆轲发明之后，人间的生命黯淡了
噢，不要再回到北方去吧，让我对
南方的钟情，成为一个绝世的传奇
骄傲的生命挑剔过所有生的细节
这燃烧的迷津！这无边的风景！
多么绚丽的收场！而你将紧紧跟随
我的榜样，带着对她的永世的倾心
浣溪沙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杜甫
你本可以把一生许给这一条清澈
的溪水，细软的沙子刺挠你的
足心，石板鱼轻啮你皓白的脚腕
春来江水如蓝，你也如你自己
若耶溪上，莎染的轻纱终年飘漾
苎萝山的桃花谢了又开，如月事
采莲的事不需要季节的提醒
然而，持戈的兵来了，你的莲舟
翻了。青山追随水路消失，从扇底
歌舞流出。被宠爱的身体不再
属于你自己，它是帝国的幻象
生于堕落的心，在王的眼里迷离
你爱过吗？这些送你走上不归路
的男人，越国的，吴国的，都是
棋盘上的棋子，你也是，无可选择
鸱夷浮江，或者泛舟五湖，这样的
结局有何不同？一旦误入历史的
贼船，还有什么能还给你纯洁的
身、心？醉了，就永远醉下去
所有人背叛你，你也把自己背叛
鱼游春水
鱼从哪里来？鱼往哪里去？
为什么有水的地方就有鱼？
为什么海的中心有美人鱼？
为什么山的中心有鱼化石？
鱼得水则生，水得鱼则灵。
龙是不必的，湖面上鱼鳞
一闪，人的心就开始疼痛。
鱼的一生仿佛一场永不停歇
的歌舞，胜过细腰的舞娘
最迷离的奉献。又那么脆弱，
离水即死，触网即死。人心
也如此，那最善变的市场上
被出卖者啊，爱逝去，心就死亡。
登仙姑山志感
——赠楼月希
我八岁始登此山，以后每年都来
见惯了它的阴晴雨雪。
第一次跟着父亲来，后来带着
两个弟弟来，或者和同学一起来，
再后来我带远方的朋友和同事来
把他们介绍给这一片“我家的山水”，
不倦地骄傲于他们的惊叹和赞美。
“我家就在山的那边”，我指着远处
幽暗的山谷，让他们去猜我心所系。
我熟悉它的一切，它灰褐的岩石
像饥饿的岁月，它壁立的红岩
裸露的筋腱，它浓重的绿，让我想起
东山笔下的北欧森林；它的垂直的
攀升之路，攀登者一个踩着另一个的
脑袋，上到峰顶。穿越过天门，步行
于云涛之上，你会想，如果跨出
悬崖一步，你就学会了飞翔。人们说
站在它的峰顶，可以远眺东海，我信。
所以，我们在那方寸之地耗尽日落
之前的时光，直到四周的群峰沉寂。
其实，山风吹来的时候，松涛也就是
翻卷的海涛，裹挟着大海的坏脾气，
猛烈撞击那些漂浮的孤独的岛礁。
山影入怀，泉水之光穿透玻璃的杯壁。
“喝下去，你便拥有山水的性灵，
爱上它，你就变成另一个你。”这山水
走进我心，我们是否也走进过它的心？
它真的不倦于我们的反复登临？我的醒
有它的松香，我的睡有它的花香如迷；
但我从未梦见黄帝的女儿，也未梦见
邻村的少女。也许，我们所看见的只是
“毫无意义的外表”，我不懂得它的
女儿的秘密，也不懂它秘而不宣的深心。
“它脱下我们，如蜕去一层过时的皮肤。”
但你说：“事实上，你从开始就懂它；
你将更懂它，当你睡入它的怀抱。”
登东岩坞
遥知兄弟登高处
——王维
在阵阵松涛中呼吸到盐的气味！
午后我们步入松荫，将村庄
远远地撇在山下。我们继续向上攀升
阳光在针叶上嗡鸣，轻轻托举着
饶舌的喜鹊之窝。我用右手指点
山脉与河流，把它们介绍给
远道而来的友人。对面的群山
有奔马的姿势，不， 有奔马的灵魂
正从岩石中挪出四蹄，朝天空飞去
——岩石内部有血一样浓稠的岩浆
那是万物狂燥而不安分的心灵
应和着季节的节拍。这时从山下
一个肉眼的观察者几乎不能发现我们
除非我们从附近搬来石块，垒起灶头
然后用干燥的松枝催燃神明的火焰
他将猜测那是两个业余的狩猎者
在享用他们愉快的时辰。他几乎猜对了
只是我们猎获的仅仅是我们随风飘动
的思绪，在半山腰，我们使它染上明亮的
蓝烟，升起，并像情人的发辫一样散开------
山中笔记
为了理解石头，你必须成为石头；
为了理解天空，你必须成为天空中的一朵云。
山影入怀，泉水之光穿透玻璃的杯壁。
“喝下去，你便拥有山水的性灵，
爱上它，你就变成另一个你。”
越过天门，我们并肩行走于云涛之上。
隐隐地，山腰传来人间的鸡鸣。
冬日黎明
月亮像一只透明的河虾
带着湿淋淋的印象
从群山的怀抱中挣脱了。
第一声鸡啼，把溪滩上的薄雾
向白天提了提；渐渐显露的河水
像一片活泼的舌头舔进了
群山脑髓间记忆的矿脉：
它触及了皮肤下另一条隐秘的河流
几乎和我们看见的一模一样，但
更温暖，更适合人性的需要；
令人惊讶的程度，就像我们突然发现
在我们所爱的人身上活着
另一个我们完全陌生的人。
光明在冬日依然坚持拜访我们——
唤醒树上的居民，命令她们
发出奇异的声响，然后用山风
吹打畜棚的窗棂，使它们
在栅栏内不安地躁动，哞哞叫。
一条通向光明的道路上，走来了
第一个汲水的人，和光明劈面遭遇：
太阳跃上了群山的肩头，抖开
一匹金黄的布匹，像一头狮子
用震吼把秩序强加给山谷。
记忆像河上的薄冰无声地融化了，
我重新拥有了这一切，并几乎
哼出了那遗忘已久的歌声
用它轻轻唤醒那个始终活在我身上
却拒绝醒来的孩子
西渡简介，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年8月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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