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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诗派“陈翔：她几乎是蓝色的
2022-01-29 00:00 阅读量:7k+
华人号：南方诗歌
墙上的窗
推开窗，我得以领受：
这一天中最好的阳光。
天空并不吝啬与我分享
它的蓝；乍起的风
吹动帘幕上开放的花朵。
外面多彩的漩涡，经由
这道画出来的轮廓，一一呈现。
我走近它，触摸它奇迹的
颜色，如盲人在摸象中恢复视力，
如火光在深夜的深山中点燃。
我把窗推向想象力的更深处，
墙面的豁口，于是开得更大：
更多的光线、风和形状
涌入，闪烁在空无的房间里
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
我置身其中又不在其中；
我被淹没，同时被拯救。
阳光下，万物的身体盒子般
打开，容纳芳香、音乐和色彩；
我是一个词，和其他所有词并置。
多边形的窗：一张虚构之网；
流动的曲线，支撑它不破裂。
世界：空气、建筑和光，都被网住了；
我在网的另一面，看这幅凝固的画。
（我何尝不是一条网中之鱼呢？）
这是白昼专为我编织的图景：
光和寂静的迷宫，多么迷人！
它曾令我在幽暗的夜晚歌唱，
教我以为心和心之间没有墙；
但这一切，不过是痴人的想象。
一切，在事实上尚未发生。正如
那道裂痕（光照进来的地方）
并不存在；没有窗，我独自承受
四壁的重量和内向的挤压——
四面黑暗的闸门，铡刀般落下：
黑将从石头中榨出鲜血，
黑将从脑袋中取走自由。
外部的黑暗和自身的黑暗相融，
压缩成
四方画布上紧闭的油彩。
左右
那个喝醉了酒的人，是我：
我的右边，今夜比左边轻一克。
走在昔日的路途上，我倾斜地
迈开步伐，像九月秋风中的孕妇——
都怪我，多喝了那一杯酒——
星空在我面前变了样，整个儿地摇晃。
我的双脚稳稳踩住：生活的高空钢索。
它的腰肢过于纤细，一次只能承受
一半重量；有时是“左”，有时是“右”。
我不得不完全抬起一侧，
并忽略另一侧的存在。虚幻的
观众为我的腾空喝彩；然而我知道
那不是真的。那不是
真的生活。在真实的部分中，
人们只是坠落，坠落……
新手
情人穿上衣服，突然变得矮小
和平庸；仍保有一抹少女的妩媚，
像夕阳的余晖。起初你找她交谈时，
已预感到不幸：一场瘟疫在蔓延，
尽管不会抵达第三者和明天。
但她是那么可爱！尤其在水晶柱之间，
她摇摆不定，像水族馆里珍藏的热带鱼，
或静止，像油光水滑、难以接近的猫。
你如何能抗拒那份炽热，当她的欲念
扎向你，像针扎入脉管，通过目光的注射器？
你像个新手那样去做了，像个傻瓜，
为这份爱不必流泪而感到愉悦。
她白净的脖颈上，祖母留下一圈金项链，
此时看上去，更像一个陷阱，拖
拽住你，引你向下、向深。
她呼喊，细雨落向你行进的路；
“你尽力了”，这是再清醒不过的事实。
竖立在你身体里，那株赤红的棕榈树
业已枯萎。现在你可以进入冥想，
不必伤害任何人而置身于问题的核心。
这些来自巴黎的伞
斜立着，如静物画上的美人；
行星一样悬浮在这间小宇宙。
你几乎能感受到她们的温暖，小巧，
像少女十八岁的乳房（丝绸或锦缎）。
你想象着擎一把这样的伞出门，
——天气过分好的时候，就打开她：
她在你手中轻轻地旋转，骨头
松开，绽出一支庞大、娇嫩的花。
你躲在这少女的花影下，像蜜蜂吸吮
源泉，用尖锐的刺，同她游戏。
不像别的事物，你可以清晰地看见
内在结构，再决定是否要爱上她。
伞静止，如一位少女倏然的沉默；
而沉默是一片云，挂在死去的天空。
天空之下：一口裸露的深渊——
她的美和阴影——欲将人吞噬。
你曾迷恋女人的音调。她们身上
涌起的层层线条，一如神奈川巨浪
在你耳边鸣响。这些伞，并不
尖叫，当她们穿过欲望的园地。
在海河边
——给仁浩
春天很慢；顺着喑哑的河道拐弯
水，凝结成死亡的X光片，
拷贝着影像。一些紫色圆点
滑向我们，它们有辽阔的双翼，
有红色的坚硬的嘴，轻快地来去，
像一小群喷气式飞机（冒着冷烟）。
水面：一幅冰封的世界地图。
地壳在运动，伶仃的大陆
在漂流；这水中的柏林墙，一道道
拆散又重建。墙在风中变幻，
碎的钻石，坠落的星辰，
被歇脚的水鸟当早餐。
我们说，比鸟更自由——
它们是飞兽而人类是上帝。
但鸟轻轻跃起，就越过了我们
和文明，越过了这地表的一切。
桥，一只更巨大、哀伤的铁鸟，
像卡夫卡的眼睛，将我们凝视。
倒影把建筑物囚在水中，那是
另一重世界：永远无法进入。
若我们是大卫·霍克尼，可以用画笔
完整地打捞水下的印象；
若我们是奥尔弗斯，可以凭歌声
从地狱中去而复返……
然而，我们什么也不是。
我们只是这冬日里，两个旅人；
背着手，望着远处的孩子
迅疾地将球抛掷天空，在降落以前
跑到河边，变成两个正在打渔的
青年男子，而后是中年，爬上了岸。
在河流的不同阶段，
我们瞥见了不同形象的自己。
但在静水深处，一个未曾注视到的
地方，事物的本质已悄然变化。
我们攥紧冰块，像攥紧冬天的一角：
这枚剔透的心，容纳了整座海河。
散步的云
我想记住这些云。记住
这些美的名字，记住这些
屋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这些住进蓝色躯体里的心；记住
风：肋骨间突然的心跳加速。
有楼名为春天，云在春天的楼梯上
诞生；在梯子的顶端，我们
看得见、摸不着的深处。
蓝到了极限，就爆裂，就有了云
徘徊……在通往天空的路。
云和阴影并生，像双重编织的
花环：植物和它的姿态；
像旗帜和风，杯子和水，
坚硬的和柔软的，共处一室：
一对孪生的姐妹。
云天静止；半轮月亮似有还无。
一只喜鹊，穿过我喜悦的眼。更远处，
一个云点划出一道笔直而细的线。
云散步，我也散步；云携我
（我写云），在白茫茫的宇宙中漫游。
我要记住这些云。记住
这些美的名字，记住这些
屋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这些住进蓝色躯体里的心；记住
风：肋骨间突然的心跳加速。
春
几乎一夜间，我们
来到春天的下面。
时间绿的轮廓在树上舒卷，
不可企及的高处，它们
在日光里流动，闪耀，
如同群星在夜空里回旋。
星空下，各种色彩的波浪
迢递，香气比欲望来得浓郁；
禁闭了一整个冬季
的眼睛，此刻渴望着花。
无数光点喧哗成一座海，
春天裸露着，毫无保留；
眼睛触碰到的一切，都变成
水，带着琥珀的温暖。
没有什么不值得被赞美，在春天，
即便有人死去，天空不留阴影。
死亡后，重生的
白色石头，将比我们更持久。
哈利法塔与白鸽
沙漠的心中，矗立一片静止的
飞翔。哈利法塔，像一根针尖
凝固在眼眶。这尘世最高的建筑，
混合著钻石和汗水。阿拉伯的风，
天边的云，远去，塔仍在。
白银的瀑布，凭空倾泻。原是
一朵蜘蛛兰，从酋长的梦中爬出，
到荒凉处扎根，长成资本的
参天大树；玻璃和钢筋的交响乐，
喷泉般升起在这广袤无边的蓝色。
哈利法塔，孤立成一枚劳作的
惊叹号！多少人为之死去，疯狂。
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但它
雄伟的躯干，冷的激情，叫人怀疑：
它能抵御时间的暴政。
一只白鸽，位于哈利法塔和我
之间。它在高楼的漫步，教皇般
昂首，庄严，不动声色；仿佛
它才是万物的中心，此外的宇宙，
包括哈利法塔，都不过是背景。
越是虔诚，越是空。白鸽一尘不染
像一座寺庙，洁白，高远，飞
到半空中，如一双手，聚拢起
云的形状和雪的轻，然后合十
祈祷，缩身于一副血肉之躯。
它对世上正发生的一切都漠然。
摇曳自己的尾巴，啄食自己的羽毛，
低下头，就再次蜷缩回到柔软的壳中。
比起内心的果实，人间的事务
似乎很少有什么值得抬头看一眼。
在哈利法塔与白鸽之间，我如何选择？
或许我能在征服天空的同时，为
自己的心建一座避难所。可是
离钱越近，离教堂就越远。尽管有人说过：
“金钱也是一种诗歌，它有玫瑰的气息。”
听柴可夫斯基
左手和右手之间，隔着音乐；
我们交出心，任乐手们弹奏。
他们对待乐器的方式，好像
情人的身体：雕刻这金色的
感官，使她们完整并且绽放。
音乐是一层层楼梯，领我们
通往另一重现实。仿佛画中
那些飞翔的男女，感到死亡
可以如此轻盈。随弦乐上升
心坠入辽阔，灵魂楔紧灵魂。
听见与听不见之间的，是美；
巴别塔毁灭，人类还有音乐。
当音符从云端跌落，如骰子
掷入心室，肉体接近不存在，
共振成，这乐章里一抹色彩。
恋人的心，只为另一颗占有；
缪斯奉献回声，从来不保留。
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这些
我全部赞成，并且更赞成美。
如果美有刑罚，何妨再多些。
回音湖
——兼寄仁浩
水下的世界无疑更加真实。
那辆车停在近处，红蓝闪烁的
灯交替照亮酣眠的植物。
这无来历的夜，内心的黑暗
上升，渗透1/3画布。一根银带
把两个相反的世界系紧；
男人穿白衬衣红领带黑裤子
踩住了湖深处的自己。
水下的世界无疑更加真实。
双手托举面孔，张开嘴，
当痛苦变成一记元音，滚向
湖面，又像粒球旋回他的躯体。
那张未成形的脸，绝非倒影
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望；
人只能进入一次河流，他无法
像耶稣一样在水面行走。
水下的世界无疑更加真实。
要在这支色彩交响曲中，辨认出
自我并不容易。从倒转的方向
湖水延长了你的一生。水中人
相片落叶紧贴潮湿的蛛网；
当你出神的瞬间，他会再一次
走出湖面，揭下你的轮廓
穿在身上，把你放回最初的位置。
星空
“无限小在无限大地重演。”（罗伯特·费拉德）
寂静把我们推向猎户座，
身体似乎在上升。云朵般宽阔
的沉默溢出了画布，面对
这些陨落的数字和银色的纤维，
除了深入我们别无选择；
沿着植物的道路——
从黑暗中破土而出，像爬一个坡
缓缓升入愈来愈白的茎秆，
然后停下来，等待
一个信号，把果核内透明的
血液输送到系统的各个器官。
这样的形成或许要亿万年之久。
但就在我们观看的时刻，
天空的湖泊已经干涸，花瓣上
死亡统摄了一切；星座在萎缩，
几个灰色的光点缀连起木乃伊：
一具比我们更小的尸体，在眼前
述说着宇宙的生、老、病、死。
星空破裂了，那些花萼上的眼睛
曾经比人类更多，比黑暗更美，
如今全变成明亮的霉斑和晦涩的碎片。
它们漂浮，被遗失在时间和空间
之外，凝固成大气中小小的泪水。
她几乎是蓝色的
一支烟的长度
架在她的食指和中指
之间
向上飘，一束声音和气味
隔在我们中间的雾
使她看上去是蓝色的
我见过这样的蓝色
虽然忘了在哪里
在哪一个春天
一小片蜷曲的天空
含云的琥珀
她身体上无限的海
我把这些蓝色
一一装进眼睛，就像
把蜜封进它的罐子
粉的花
擎在她手上
绿的茎叶
与她的脉管相连
她几乎是蓝色的
陈翔，1994年生，江西南城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居北京。曾获草堂年度青年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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