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诗点"--戴潍娜，张媛媛：“像职业罪犯般写作”

风华

 

吞一口沙子挑出一粒甜米

我时常纳闷：年轻时的血，去了哪里？

它去到一颗遥远的星星，为我点亮一棵圣诞树？

抑或变成燃料，加满了一台拖拉机？

我只是在表盘上睡了一宿，

和衰老交换了一副身体

锦绣的灰烬，周身鸣放暗哑礼花——

 

祝贺它成功从我小小的皮囊中越狱

不竭地去往陌生之人，陌生之地

偶尔，在我喜欢的朋友们身上

我会嗅到它！

在宽阔的山坡，在无数耸动的叶脉

甚至命运交响曲里，

它冲动地想念了一把我这副旧身体

纵然是一份宇宙级乡愁

我从不指望回头。过去在未来等我——

 

我像一个崭新的情人，戴着白发新簪

坐在它偏爱的风雪天

嘈杂人群中，辨认他们内心流淌的音符

平庸人生里，听到湮灭的华章

逆淌的泪，是砸向眼眶的霜雪

曾被这丑陋世界夺走的青春的血

清澈的血，它千万人千万条路地寻回

 

2021.2.12

“像职业罪犯般写作”

——品读戴潍娜组诗《昙花昙花，是她的名字》

 

张媛媛

 

       在法国哲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看来，倘若世间万物没有表象作为遮蔽，便会成为一桩既无罪犯也无受害者的完美罪行。然而，恰恰此罪从来不是完美的。尽管万物藏匿于表象身后，却仍不免暴露自身的秘密。诗人亦如是。在几乎与人类文明等长的诗史中，诗人借摹仿、譬喻、抒情、想象不断靠近这种无意义的完美罪行，意欲通过摆脱此罪的写作寻求一个完全的解答——诗歌便是此罪露出破绽的痕迹。然而，在世界文明历程全球转向的进程中，视听媒介取代文本印刷，娱乐消遣杜绝思考阐释，符号与现实日益疏远，艺术与生活日益隔阂，乃至拟像超越真实，虚拟的现实已然成为一桩“完美的罪行”。作为“艺术的巅峰”，诗歌首当其冲面临凋零的窘境。亲历传播媒介新一轮“内爆”（implosion）并且敏感于时代的青年诗人戴潍娜似乎对此有感而发：“我像一个职业罪犯般写作/生活竟被一页页空白追杀”（《坏习惯》）。

        “像一个职业罪犯般写作”，单看这一譬喻，不免容易让人断章取义，产生误解。姑且不考虑法律法规与道德伦理的桎梏，让我们仅沿修辞的藤蔓攀援诗意的核心，便会发现以职业罪犯比拟“翻山越岭找寻诗句”的诗人是如此贴切，它不仅契合《坏习惯》这一首诗的文本语境，更契合整个时代的现实语境。“职业罪犯”而非临时起意的小偷小盗，不仅葆有一定的“专业素养”，更有“临危不惧”的心理素质，他必须时刻面临危机，时刻保持警惕，同时耽于固执的幻想，保持与社会现实格格不入的“隔世感”。更有甚者，将罪行视作美学，像完成艺术作品一般精心策划、力求完美，以身试险，疯魔且偏执。一个成熟的写作者何尝不是如此呢？当诗人不再依赖天赋灵感激情写作，转而拥抱更饱满的历史意识、更审慎的诗思之美：“在众多错误中探索真谛”（《坏习惯》）；同新生、衰老、死亡与命运“保持灵魂的通信”（《灵魂通信》）；对“我们从未占有也不曾逝去的青春”（《昙花昙花，是她的名字》）与无法消解的“万古愁”报以叹息；与“宇宙级乡愁”和“平庸人生”告别，让年轻的血液“千万人千万条路地寻回”（《风华》）……她用细腻的笔尖探触复杂的现实恰如一个职业罪犯小心翼翼地探索深渊的边界。戴潍娜葆有真诚、纯粹的诗心，却不再依赖纯洁与愉悦，而为诗歌增添某种危险的气息。美国诗人查尔斯·伯恩斯坦( Charles Bernstein)的文字游戏中，诚实（sincere）里的罪性（sin）和堕落（perverse）里的诗意（verse）同样让他着迷。将这句话反过来说，或许更能呈现戴潍娜诗歌的独特魅力——真诚孳乳于罪愆，乖谬原生于诗性。

       当然，如罪犯般写作终究是比喻的说法。在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看来：“罪犯所漠视的乃是真正的艺术家所探知的东西——即人的欲望与令人沮丧的真实世界之间的鸿沟。我们都囚禁在一个朝生夕死、美丑杂陈的世界里，唯有永恒、完美的艺术品能为我们提供尽管有限却合法的逃避。” 依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之见，与其他艺术实践相比，诗歌更好地“开拓了灵魂，赋予想象以自由”。而开阔的思想，能让一个人感知其他人的境地，在康德（Immanuel Kant）看来，正是人类的使命。正因如此，尽管披覆多重标签的戴潍娜拥有无数种可以表达的方式，诗歌仍是她与灵魂通信的不二选择。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曾无奈地慨叹：“生活从未像今天这样短暂易逝。无一物能够持续长存”，时代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短，“短20世纪”后更短的21世纪接踵而来，人们的思维仿佛已被限制于140字以内的微博、二倍速AI语音的营销号视、碎片化信息拼凑而成的自媒体推文……时代沉溺于瞬时的狂欢，沉沦于“完美的罪行”，或许只有一颗永恒的诗心方能稍稍抵制昙花般易逝的瞬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