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回家路 —— 妈妈，您一定要等着我！ (连载之四，终)

上海隔离记

作者 九江叔叔

6月18日 星期五

天气：阴雨 体温：正常 情绪：正常

酒店健康监测第二十天

热情、包容的上海人

昨日，上海新增境外确诊新冠肺炎病例三例，一例来自俄罗斯，一例来自几内亚，一例来自刚果金。由于近期俄罗斯输入病例高居榜首（已有14例），中方对俄航莫斯科至上海的航班实行了熔断。

由于我们在上海的第三个星期还处在健康监测阶段，本着非必要不外出的原则，我们本周没有安排参观，游览或访亲会友活动。只是在酒店附近的南京路上走一走，看看商场，去饭店吃个饭。有朋友提出聚一聚，我也予以婉拒：过了二十一天再说吧！我们还处在原地监测阶段，没有完全被排除“嫌疑”！

多年来，上海人一直因为排外，瞧不起外地人而被人诟病。但经过改革开放的重新洗牌，以及上海人口的多元化，上海人已逐渐变得热情，好客和包容。我的孩子长得又白净，又细嫩，白里透红而又胖乎乎的小脸非常讨人喜爱，在南京路上以及在商场里，吸引了无数女士羡慕的眼光，不下几十次，听见有人夸我孩子“皮肤真白”，“看，这孩子真可爱！”几天下来，我孩子简直成了南京路上的一个小明星。有一位阿姨甚至还问我：“你家孩子是否拍过视频（即广告）？” 。在欧洲时，我家孩子就处处惹人注目，有一位老外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能否将孩子卖给他？”我一听就火了，严厉斥责了他一句：“你们国王的小公主也很可爱，卖给我行吗？” 他连忙解释并道歉。

有人曾经问我们：儿子这么白像谁？我说像我，而我像我母亲。我太太曾经搀过我母亲。太太羡慕的对我说：老太太的胳膊像丝绸一样光滑细腻，难以置信这是一位七八十岁老人的皮肤！太太因此觉得惋惜，说如果我们有女儿就好了，老太太这么好的基因就可以遗传给下一代！

每天早晨去酒店餐厅吃早餐，餐厅里的阿姨对我孩子特别照顾，还主动给他倒牛奶，并喂他吃，害得我很不好意思。收拾房间的阿姨见我们一家三口，怕矿泉水不够喝，便主动给我们的房间多留了几瓶水，还给我的孩子主动送来了一双小拖鞋，对此我非常感激。但是当人们热情地问我，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只能说我们是来上海旅游的，我怕一旦说出我们刚从国外回来，别人是否会对我们有所顾忌。上海的商场，酒店和餐厅等服务部门门口仍然竖立着“请佩戴口罩；请检测体温；出示随申码；保持社交距离”等告示，进入商场依然通过红外线测量体温，依然可以看出疫情严峻时期的痕迹。我们外出时，依然严格佩戴口罩，在国外呆久了，我已经习惯了严防死守，不戴口罩就觉得不安全。

太太最近隔离太久了，在家里憋得慌，火气也大。一家人挤在一间房间里，空调不说，作息规律也不尽相同。我睡得晚，起得早，倒下就能睡着。小时候我就睡得沉，母亲说我睡着时被人卖了也不会醒的！小时候弟兄三人睡一张通铺，我从来都睡在最里面，因为我夜里从不上厕所，一觉睡到大天亮。在国外这么多年，因为时刻担心战乱、动荡、抢劫、绑架、地震、海啸等天灾人祸，所以我都是浅度睡眠，大脑基本上百分之三十是清醒的，有时就是睁着眼睛睡。通常回国后，我的觉睡得特别香，打惊雷都打不醒。太太睡得晚，起得晚，睡眠不好，我醒了动静太大，干扰太太睡觉，因此为睡觉的事她又跟我发了脾气。

今天太太一个人出去买化妆品和衣服去了。我带着儿子出了酒店，找地方吃饭。上海吃饭的地方太多了，趁着太太不在身边，我和孩子要放肆一次：管他什么血糖不血糖的，放开肚皮吃一顿，天塌不下来！战略上要重视敌人，战术上要藐视敌人，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天天把血糖挂在嘴边，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快乐可言？于是，我看中了一家陕西餐馆，点了两块肉夹馍和一盘韭菜猪肉饺子，我和儿子迅速将其一扫而光！

晚餐时，心里苦闷，喝了一点小酒，夜里大脑细胞过于兴奋，“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6月19日 星期六

天气：阴雨 体温：正常 情绪：激动

酒店健康监测第二十一天

妈妈，你一定要等着我！

经过难熬的21个日日夜夜，在上海的隔离观察和监测终于圆满结束了！

但是，我依然见不到我的母亲，我必须再等待一个星期，才能回家见她老人家！据医生讲，母亲心脏功能已经严重衰竭，肾脏功能也基本丧失，全靠血液透析和药物维持生命。妈妈，我怕再也见不到您了，这些日子，我有好多心里话儿要对您讲：

妈妈，昨天，您思儿心切，遂让弟弟接通微信，让我们母子进行了近两个月来的首次视频。当手机屏幕传来了您的画面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画面中的老人同我美丽，慈祥的母亲联系起来！画面中的您躺在病床上，身穿白蓝相间的病号服，满头白发，面容憔悴，完全如同一个陌生人：病魔已经将您折磨得完全脱了相，妈妈您受苦了！

当您看见画面中的儿子时，您使劲起身，睁大双眼，连呼了几声“二子！二子！”然后就止不住地痛哭。这些天来，我一直不敢同您视频，怕您老人家看见儿子会难过，悲伤。我听不清您还说了什么，心里一直想对您倾诉的话竟然一句也讲不出来，只能满脸微笑地对您说道：妈妈，医生说您没事，很快就会好的！您等着我，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到家了！然后我就草草挂了电话。弟弟站在床边，满面笑容，其实我们都是故作轻松，大家都知道，您现在是靠药物和仪器维持着生命！

晚上，我再次问弟弟，您现在身体和精神状态如何？弟弟说您突然变得精神抖擞，一个劲地要求下床回家。这是精神的力量！这是爱的力量！妈妈，您的生命力无比顽强，您一直是我们的榜样：

您出生于旧社会的动荡年代，经历了贫穷和苦难，战争与动荡，亲历了痛失亲生妹妹的痛苦。小时候，您对我讲的最多的一个词是“跑反”！现在的人们已经不懂这个词的含义了，您说，就是躲避战乱！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外公参军去打鬼子，您和外婆在家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听您说，外婆被地主的儿子，还乡团团长抓走了，留下您孤单的一个弱小孩子在家。幸亏外公闻讯后及时赶回，抓了地主当人质，逼着他们放回了外婆！

解放后，您随外公和外婆去苏州生活，您很早就成为了缫丝厂里一名年轻的女工。天有不测风云，外公在反右扩大化中被错划为“右派”，被下放回老家乡下劳动。您和外婆被迫放弃了舒适的城市生活，再次回到贫穷、落后的农村。

好在县城纺织厂招工，您作为一名技术熟练工，很快被工厂招聘并重新成为正式工人，后来，经人介绍，您与父亲结识并成婚。当时父亲在另一座城市，你们夫妻分居，是您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兄弟三人。您既要上班，又要照顾我们兄弟，可知多么辛苦！

生我之前，您还在厂里上夜班，下班后，您挺着大肚子，走了十几公里的乡间小路，才走回了外公外婆家。到家的第二天，您就在家里生下了我。我生下时，一声不哭，大家都以为是个死胎。幸亏接生婆很有经验，发现我的脖子上缠满了脐带，一圈绕一圈，像条白色的围巾，将脖子围得严严实实。接生婆遂将脐带解开，使劲拍了我一巴掌，我这才放声大哭。生下我没几天，您抱着我回到工厂继续上班，连月子都没坐。古有穆桂英战场生儿的佳话，您的坚强不亚于穆桂英！

每次您送我进幼儿园，我都会追着您跑出来。有一次，我哭喊着追着您，一路追到大街上，追上时紧紧拉着您的棉袄。您一回头，我傻了：那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她穿着和您一样的花棉袄。您不知，找不到妈妈，孩儿当时心里是多么恐惧和绝望啊！

您还讲过，寒冬腊月过年时，您抱着孩儿回乡下外公外婆家。路上的小河里结满了冰，您过河时一不小心，摔倒在冰面上，一下把我甩出好几米。您吓坏了，跌跌爬爬地抱起孩儿，看我没事，您才放心。妈妈，在国外，我曾多次在地图上丈量您怀我以及抱着我步行回家的那段十几公里的路途，孩儿心里一直有个愿望，总有一天，孩儿要重修那条乡间小路，并将其命名为“母亲之路！”、“生命之路”、“奇迹之路”！

由于长期劳累以及疾病折磨，您身体各器官衰竭。十年前，医生就私下对父亲说，您可能只有两年左右的寿命。可是，您用事实再次证明了生命的顽强：十年过去了，您依然健在！十年都挺过去了，您就不能再挺过这一个星期，一个月，一年，五年，甚至另一个十年吗？我们相信，您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再次挺过这一关！

妈妈，您还是个善良和富有大爱的人！您爱您的每一个孩子，您也爱每一个别人的孩子！

小时候，您带我去医院看病，遇见一位妇女，同样带着孩子看病。那位妇女的孩子病得很重，不看就没命了，可是身上没钱，向您借钱。您二话没说，救人要紧，就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元钱借给了那位素不相识的妇女。后来，您再也没见过那位妇女，但您也从来没说过一句怨言。

从小到大，我很调皮，闯了不少祸，也犯了不少错，但您从来没有斥责我，总是默默地包容我，袒护我，您的这种包容和袒护令我无地自容，促使我认识和改正自己的错误。您喂我吃饭，我拿着木棍，到处乱打，不小心把饭碗打碎在地。您一声不吭，捡起半只饭碗，继续喂我吃；有一次我生病在家，突然呕吐，将哥哥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画书弄脏了。哥哥大声怪我，本来是我的错，可妈妈您还是把哥哥说了一顿，说弟弟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能怪弟弟？在妈妈您眼里，孩子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书可以再买。

我上中学时因眼睛患麦粒肿做手术，医生说不能打麻药，妈妈您听后吓得躲了起来：您说害怕听见孩儿因忍受不了疼痛而大声喊叫！医生用手术刀一刀一刀割我的肉，但我咬紧牙关，自始至终一声没吭：我怕妈妈您听见难过！我离家的前一天，您做了很多我喜欢吃的菜，我离家后，您每看到我爱吃的菜都会流泪，说孩子吃不到您做的菜了。

前年，父亲因感冒引发肺炎，住院治疗。您陪床看护，为了不影响父亲康复，您竟然戒了抽了几十年的烟！什么样的毅力才能使然？我想只有爱！这样的大爱难道不能感动上苍吗？

妈妈，您有三个儿子，但您总说您命苦，没有女儿，老了连个擦背的人都没有，但事实上，作为儿子，我却是母亲您最大的骄傲！我长得像您，年少时眉清目秀，像个小姑娘。您说我本应是个女儿身，可以做您的贴身小棉袄。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子欲孝而亲不待。儿子不孝，遗传了祖先的家国情怀和不安分的基因，家乡容得了孩子的肉身，却容不了孩儿的灵魂，孩儿追求诗和远方，注定要远走他乡！您说过，咱们家隔一代就会出一个肩负重要使命的人才：从远赴重洋的留日、留美学子，到辛亥革命和抗日救国的英烈。到了我们这一代，这个远赴他乡的使命有幸而又不幸地落在了孩儿的肩上。

妈妈，孩儿不肖，一直让您担惊受怕了！孩儿清秀文雅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桀骜不驯，天马行空和狂野不羁的心，一心向往自由的孩儿早就萌发了远走他乡的念头！高中毕业后，孩儿果真远走高飞了，这一走就是三十七年！从小到大，孩儿倔强叛逆，性格刚烈，一旦自己认定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从学业，事业，到个人情感和婚姻等等，孩儿从来都是信马由缰，自作主张，您和父亲虽然不完全认可孩儿的做法，但知道孩儿性格倔强，因此你们总是尊重我的个人选择，哪怕是错误的决定，因此没少让您为孩儿操碎了心！妈妈，真的对不起！孩儿也曾想过放弃浪迹天涯的生活方式，陪在您的身边，可是那时孩儿做不到，孩儿的理想在远方啊！

孩儿离家闯荡三十七年，在国外生活近二十年，功成名就，母以子贵，但妈妈您却从没跟我到国外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从未跟我享过一天的福！曾经多少次，我想接您出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可您说，您和父亲血压都高，坐不了火车，更坐不了飞机，因此，您和父亲一次也没出过国，这一直令孩儿羞愧无比！。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和岁月沧桑，孩儿逐步认识到了您的不易和一片苦心，因此孩儿已经决定放弃诗和远方，回到您的身旁，陪您说话，陪您唠嗑，陪您一起老。您闯过了这么多的鬼门关，这一次，您就不能再等孩儿一个星期吗？

妈妈，虽然孩儿身在天涯，但是孩儿的心一直和您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您。孩儿曾经写过一篇短文《母爱天堂》，表达了对妈妈您的思念：

母爱天堂

火车抵达故乡车站时是凌晨四点二十分，到家时是四点四十。

母亲睡眠不好，靠安眠药助眠，每夜只能睡三到四个小时。为了不惊动她老人家，我抵家后放下行李，也蒙头大睡，夜里在车上只睡了一个多小时。朦朦胧胧中，记得母亲起来了，颤颤悠悠地走到我的床边，伸出柔软而温暖的双手捧着我的脸，嘀咕道：乖，你回来了！

刹那间，我又回到母爱的天堂。。。。。。

妈妈，孩儿不能想象哪一天会失去这样的天堂，面对一个没有您的，空荡荡的家，您就是我们的天！您不知道，小时候追着您到大街上的那次，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孩儿的心里有多么害怕！有您的家，就是孩儿最温馨的港湾！每次当我回家，听着您播放的各种戏曲节目，孩儿的身心就会感到无比轻松，在外闯荡的艰辛顿时消失在九霄之外。和您在一起，我们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您开启了我通向世界和未来的大门，孩儿所有的文学启蒙以及人格的养成都来自您给我讲的故事和道理。孩儿喜欢听外公和您讲关于祖辈和过去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每一次听都充满新奇和兴奋。外公去世后，孩儿有不懂的人和事，只能向您讨教，您记性好，每次都能给我满意的答案，您就是一本家史大全！您要是不在了，咱家的家史就断了，所有的往事都会从此湮没，我还有很多很多的疑问和不解，您就不能再等等孩儿吗？

今天，我在上海的“14+7”隔离已经圆满结束，可是我们依然见不了面！根据相关规定，我还得自我隔离一个星期，确认无事后母子才能相见。妈妈，病毒很顽固，我们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必须这样做！虽然孩儿思母心切，归心似箭，但是孩儿必须遵纪守法，严格执行国家和政府的规定，一直等到正式解禁的那一天！

还有七天我们母子就能见面了，还有您孝顺的儿媳以及超级可爱的小孙子！

妈妈，您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挺住！

（全文终）

二0二一年六月二十日

完稿于上海九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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