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唻唻——呔呔”歌(外一篇)
文/ 陈珍
三春播种,三伏压青,空旷的田野上就有几架耧,摇摆着;就有几张犁,蹒跚着。其时,远远近近就会萦梁绕凹,此起彼伏飘荡起“唻唻——呔,呔!”的呼吐,伴随着沉闷的鞭花和昏黄的尘影,如泣,如诉.也如歌。
本来这“唻唻呔呔”是耧头和犁手们为了使垄行均匀笔直,指挥牛犋走正的呼唤。唻唻为左,呔呔为右。也就是垄行靠右了或叫靠外手了,就喊:唻唻,反之,如果靠里手了,就喊:呔呔!其实,这些犁手或摇耧把式们长年累月调教着那些大黄牛呀,二黧牛呀,早已训练有素,配合默契。除非是带重音的、祈使声调的喊喝,它们是充耳不闻的,自顾走着自己沉重的脚步。那么,这“唻唻呔呔”的绝唱是怎样唱起的呢?是怎样由来的呢?
原来,我的家乡也叫半草地,农田与牧场犬牙交错,插花种地,地广人稀,广种薄收。每年都种“压青地”。土地轮歇着耕种。大集体时种地有三种情况:次等地是“春耕地”,去年种过的茬子地今年再耕再种。种一些荞麦、油菜籽之类的辅助性农作物。好一些的地是“二犁压青”,就是今年收获后就耕一次,明年春天再耕一次,然后种上。大面积种植的是“三犁压青”又叫“窖粮地”。头年收获后就翻茬,,第二年伏天压青,过了满月再耕一次,叫“倒地”,第三年才种。种植小麦、莜麦这类主要农作物。乡人有句老话“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犁好地才能种好粮。可见犁田是十分重要的农事。有道是“离伏十天早压地”,也说“头伏压地满罐油,二伏压地半罐油,三伏压地没来由”。
犁田压青是农村不仅劳动量大,而且是极枯燥无味、寂寞难耐的营生。因此那些犁把式们都是老实巴交,吃苦耐劳的中老年人。早晨比公鸡起得早,晚上比太阳落得迟。每天手攥着犁把手,一步一步,不急不缓,瞅着犁头、看着牛头、望着地头,披星戴月,穿风冒雨走上十多个小时。老牛旧犁,海海漫漫:沙沙沙,犁铧破土的开垦声;喳喳喳,牛蹄迈步的节奏声;呼——呼——老牛此起彼伏吃力的喘息声,犹若老生常叹,唠唠叨叨,叫人心里麻烦烂道,忧愁郁结。黄尘里昏黄的日光、粘稠的空气,沉闷压抑。黄布般的睡眠就一阵阵袭来,叫人力不能支,困乏难忍。于是,就有那“噼——啪!”绝对不往牛身上抽打的鞭花炸响,一声又一声,噼噼啪啪;于是,就有那无端的,长短高低各不同的“唻唻呔呔”的呼吐;于是,就有这随任了心绪合着不同的民间小调韵律,悲的、喜的、抑或悲喜交加的“唻唻——呔呔”歌,唱起。
犁把式杜头,五十多岁,墨面黄齿,常年衣裳脏旧褴褛,一副特别能劳动,特别能吃苦的尊容。冬夏季給生产队赶大车跑运输,春秋季摇耧犁田。长年累月与耕牛耕马为伍,多做少说,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村人欺他老实,常把他当牛做马使用。妻子也看不起他,不珍惜他,嫌他窝囊。说他三脚踹不出个响亮屁,拿不起放不下,家里外面不能顶门殿户。他自己也天性自卑木讷,逆来顺受。人前人后,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只有在犁田压青时才有胆量“对牛弹琴”,表达一下自我心声,呼吐出胸中太多的块垒。
仿佛又听到杜叔押着民间小调韵律的“犁田歌”。
“唻唻唻——”高一声是《走西口》长调哭板的呼吼。
“呔呔呔——”低一声是《小寡妇上坟》撕心裂肺的苦诉。
“唻——唻——”长一声是《岸畔上开花》的瞩望和期许。
“呔呔——呔!”短一声是《桃花红杏花白》的感慨和唏嘘。
……
记得一辈子给他撑腰做主出气的老父亲离世出殡时,杜叔重孝扶灵,一路失魂落魄,邋遢可怜的形象,“唻唻呔呔”长歌当哭的绝唱,感动得整个小村天雨人泪。
耳熟能详,耳闻目染。我也常常在心情悲苦时无端的、下意识的哼唱起这“犁田歌”,千言万语似尽在这无词无句的“唻唻呔呔”之中……
我的杜叔,我的老一辈犁手们噢,这压青时节又念君。
老村
大后山深远之处有个小小的老村,名叫“三顶房子”。传说最早开辟老村的是走西口年间来后草地“半种丰收”的三姓移民:岳家。左家。任家。后来这三家人家买田置地,拴了牛犋,养畜牧,种洋烟,开创手工业,发展成了地主老财。每家都盖起了大瓦房,大门楼,垒筑了照壁,还都拴了三套大马车,远近闻名。人们又称这个小村为“三座大门”,也叫“三套马车”。三家都雇了不少长工、月工、短工。一家开了碾、磨坊;一家开了油、酒缸坊;一家开了皮、毛、毡坊。每当农闲,三村五里的村人络绎不绝赶来推碾围磨,榨油酿酒,做皮草,擀毡货车拉马驮,来来往往,十分兴隆。这三家老财都曾为八路军开辟大后山革命根据地做过贡献。送军粮,筹军款,开办过游击队的被服厂。为八路军制马鞍,钉马掌,干过许多好事,因此,也遭顽固军围剿过,也被日寇扫荡过、“三光”过。这三家虽然家大业大田产多,土改时却没有被定成地主成份,而是一个特殊的成份:开明人士。财产分了,但人没被斗争过。我的父辈就是这几家老财的长工,解放初期分得一份胜利果实。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顶房子。老村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南北东三面山大沟深,怪石嶙峋,荆棘丛生;鹰旋狼行,兔奔狐突,山鸡乱飞。满山满沟野菜、蘑菇、地毛、中草药遍布。东山顶上一座老爷庙,石垒石砌,终日香火不断。半山腰有个大石洞,能驻扎一百多号人马,当年匪首麦计盘踞。据说这绺匪徒人数不多,特别精悍,人人长短家伙,个个武艺高强。日射金钱眼,夜打香火头,百发百中。他们不欺压穷人,也不“套财神”,专门打抱不平。与老村的三家财主和睦相处,使外界的流窜土匪不敢抢劫、绑票。后经地下党的引领,全夥参加了八路军,成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抗日武装。惩处汉奸,奇袭鬼子据点,干的轰轰烈烈,荡气回肠。不幸在一次鬼子扫荡中为了掩护老村群众安全转移,全队壮烈牺牲。解放以后他们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至今,石洞口弹痕累累,足见当年战斗之惨烈。少时我们上山挖药材,挖出一窝一窝的子弹壳,一窝就有半口袋。听老人们讲,十几里长的大沟,几十步远就有一两个死人。野狼家狗秃鹰吃死人都吃红了眼睛。后来这条沟就叫“人命壕子”。
老村正西面有一条叫哺龙河的明溪丽水,日日夜夜,汩汩泊泊流淌,与一条车马大道平行而去,勾通外面的世界。河畔有一铺滩滩的青杨柳树长得高,两岸有红柳、條柳成排成行。把一马平川的肥田沃野书写成大方格格的小麦、莜麦、马铃薯、油菜籽……的地块儿。
最让我梦绕魂牵的是老爷庙山上的烈士陵园。那是一个六十年代初期用青砖和青石垒筑的革命园子。四围青松翠柏掩映,四季常青。三丈多高的革命烈士纪念碑上镌刻这烈士们的英雄事迹。有十八岁小战士一口刀拼死十九个敌人的铁小龙;有“军情和队长都是自己的,宁死也不告诉敌人”的軍妻电报员杜月娥;有“三八枪,三尺八寸长,八寸后是生,三尺前是死亡”的神枪手李大年……纪念碑后是三排烈士墓,每块墓碑上都镌刻着烈士的英名、年龄、和性别。还有三位无名英雄。少年时期,每年的清明时节我们都要在公社团委和学校少先队大队部组织下,开展祭扫烈士陵园活动。缅怀先烈的英雄事迹,进行革命传统教育。我的少年先锋队的红领巾第一次是在这里佩戴的,我的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徽第一次是在这里佩戴的……二十年前我回老村,可叹这座革命园子已经是年久失修,断壁残垣,一派惨不忍睹的景象。显然,好久好久无人问津了。
去年,我再次回到老村,老村几近成为一个空村了。三座大门的遗址上空留这几排装修一新的连体小二楼,但大多是卷帘门深锁,死气沉沉。街面上土路变成了油路,但没有车水马龙,只见几个老态龙钟的“爷爷奶奶”,蹒跚着在早晨的阳光下、空气里吃力地走路,在锻炼“益寿延年”。明丽的哺龙河不见了,空留一条细瘦的白沙河床。河两岸一马平川的银盘地上的几架巨龙似的圈灌告诉我,这条弹着琴送我上学,唱着歌送我出山的儿时的河、流淌在心中的河,已被几家土地承包商改造成他们旱涝保丰收的源头活水。
……我引领着儿子、孙子在祖坟烧化了冥币,然后深深跪拜下去,也向心目中的老村深深地跪拜下去。是的,荡然无存了。只有在梦中再见到你了——老村!我的生我养我、梦萦情牵的“三顶房子”、“三座大门”,抑或“三套马车’’。

作者简介:陈珍 内蒙古四子王旗人。教师,内蒙作协会员。诗歌、小说、散文散见于多家报刊,多次受奖。新华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