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河流  ■作者：張鳳（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329期

奉母代父归乡寻根  於浙江嘉兴 平湖 南河头水码头

驶离南方的时刻，大雨如注，从中型巴士后排凝视前窗，豆大的雨滴泼向车窗玻璃，不论散流或聚流，全被迅急的雨刷左揽右，一片狂乱，不免担惊……

同行的前辈马克任，谈起大都会……诗人-程步奎-郑培凯教授也闲散话旧，哈佛耶鲁常春藤盟校20载的轶事，怎不教人专注？竟不觉雨过天青。

引领开车的文友姚会长周到，赶到灿亮的夕照中，鱼贯进入古堡，及时凭吊200人的捍卫与牺牲，和这一百多年的古战场，步出白石雕墙，穿入很有墨西哥风的院落，罕见二人高的仙人掌，枝叶伸展如伞的巨树，浓荫下，素洁兰草垂悬，油绿的藤蔓满地，繁花争奇斗妍，并不寂寞。

乘向晚的黄昏光景，大伙去寻那著名的河岸人行道，灰石小径，尽情地汲取，这南方的河边情致。虽谈不上纤巧，更非雄奇，却也是淘滩作堰，忽成瀑，忽成涧，将90年前的破烂龌龊，一扫而空。几度荣枯，沧海桑田并不止这一段。

一弯一拐，瞥见石阶对岸，繁茂的花树林荫全掩映水中，落英缤纷，飘浮水上，好一个“满溪流水半溪花”，不远处还传来橹声欸乃，几个渴望温暖的北国来客，似将整个隆冬冰雪的厚重阴霾，全抛九霄云外。诗人并不吟哦深思，只斜持相机，慧眼独具的拍下这幕场景，拾起遗忘。

诸友承让，坚持我与多年不见的故旧世交刘玛玲姐对坐餐桌边缘，就着河，盼着船，吞饮情调。经过道地的墨式晚餐，和冰酒加文艺的洗礼，倒像是晃进一个浅荡的梦。

酣快与时间累进，由水码头上船时，夜色已深。游船白身蓝底，以尺高红桅圈住30多位乘客，分坐四行，座无依傍，由口齿伶俐的导游引介，无需自力摇桨掌舵。平舟溯浅水而行，河上风凉，微微吹起我揽肩的长发，虚静之中，心灵的眼睛也亮了。

仰看天光，黑黝苍青又似暗紫。月仅上弦，星子悬挂在天幕，眨着眼，临近中夜，蛰伏着神秘。岸上树木蓊郁葱茏，间置疏落有致的桌椅，即是方才入坐的餐馆。另有咖啡厅，音乐露台，衣饰商品，栉比鱗次，以供游人徜徉消闲。一时浑然天成涧瀑丘壑，一时火树银花彩团锦簇……分明看见灯火辉煌，船在光影幻化的倒影中滑过，似繁星璀燦于镜，骤然流碎，仅余下视觉残像，空留回味。

河道或以运河衔接，回绕城中流过，由窄而广，至宽不出20尺，人声掺杂婉转清越的歌声，远播而来。船行如梭，快慢适宜地穿过临水的桥洞，青石桥、木拱桥……一桥低，一桥髙，岸树如霭，临河似有云气，眼翳昏懵，一回首仿佛又现烟波中的江南24桥。

故乡嘉兴平湖 乍浦与澉浦之间   孙中山先生实业计划的东方大港

江南的那条河，是通太湖的，城名平湖，南河仅是星罗棋布的河流湖泊之一。嘉兴平湖乍浦與澉浦之間孙中山先生计划有东方大港。鱼米之乡的河湖原本纵横，塔桥林立。父亲在苏杭之间的故乡老屋，就是傍南河而筑的曲廊水阁，还有几进大宅院。多年前奉母归探，已成平湖市某博物馆，还与什么古建筑相关，其后出现某氏庄园，难以明了，当天又逢休假，无处应门，其中的布局藏蕴，唯视心传迢递。

曾伫立门前自家的水码头，眺望南河，河水依旧澄碧，含泪向天际默祷：“父亲啊！爹爹！您可也完成了归乡的心愿，同回平湖来记颂一下，乡间摇船送来的白米和西瓜……”

对岸邻舍的砖墙垂柳与三桥五洞相映成趣，巧遇故旧佃户，亲热地招呼母亲姐姐，款款待客，他们都说河面缩小了，仅可浣衣，也已不再有小船划来卖菱角、莲藕……隔几个门户处，—面大红旗帜，迎风飞展，走过细看，原来上面写着“电子修理”。这是水乡的消长浮沉？

遥想父亲当年由教育参赞岗位避寇义乌，他儒医义诊造福桑梓，日军细菌战后愤然投笔从戎，抗日胜利之时，真是“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母亲的离愁别绪：是要远离天府当下的故乡重庆海棠溪，也非往祖籍泉州，父亲则喜念下江烟雨与繁盛兴旺。父亲飞机还都，到六朝金粉的南京，一路领着母亲，又往十里洋场上海，再雇船返嘉兴府老家。

再经沧海，父母难寻江村浅渚，总算疏散在城市之郊的碧潭弯处，为我们建起小桥流水人家，父亲公余开始种兰花、养画眉，就是取致虚守静、黄卷青灯的归隐抉择。

那是记忆中唯一的故乡，家园的墙篱外也有一条河，河水分流之处，在自来水尚未普及时，每晨还是邻家女子聚集洗衣的所在，浣衣的圆石罗列成排。我家院落竹林边上，也辟有一个水码头，由后院拾级下台阶，便可独自洗衣、汲水。

我自平湖归来，才终于懂得：我家门前的小河，是经过层峦耸翠的北势溪、南势溪，龟山坝、屈尺堰、直潭而汇流成新店溪，由碧潭再入大河小河……到我家前自然已是无舟可行，可是念及我那常吟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父亲，晚年他归泊的心船，恐怕早已回到水码头原点。

在我儿时，8年独养，未有弟弟之年，只寂寥地喂鸽子、逐兔子...为防宵小蛇虫，前院有两只白绒长毛银狐狗，后院有金羽红冠大公鸡。满园植花，具桃花大理之艳，水仙粉菊之淸；玉兰栀子之香，昙花芍药之奇；软枝黄蝉扶桑微垂……月季凤仙可人。还打了一口井水来浇灌花木，最用心栽培的还是我们一双儿女和几种珍品兰花、画眉，琴棋诗画的书斋窗外，更有桂花树……兰桂飘香美丽又安康。

最心旷神怡之地，在不傍河的那面庭院，我们还有千竿万竿的台式修竹。闪烁在阳光中的竹叶，深深浅浅的，绿意盎然，在春雨和秋风中的声响，和着蝉鸣鸟啼与流萤，引人入诗——我首度的创作就是诗。有没有那一条河，并不重要，我的漂泊并无原点！

芭乐、莲雾、木瓜在我家果实累累，每成邻童凯觎的目标。在春夏午后，常听见孩子们由河中爬上墙，攀枝拉树摘实，意欲喝止，总见宽厚的父亲说：“让他们采去吃吧！”

在那条河边，童稚的我，也曾濯足戏水，抓鱼捕蛤；隔河是稻田阡陌，时见勤插青绿秧苗，继而满眼金黄农忙，我们在季节流转当中，体验成长。

在那前后河间的化育，不止归真返朴贴近自然，犹记假日清晨，在旭日初升淡月渐沉的庭院，随父亲禅坐吐纳，期吞日月之精华，气魄之培养，上际于天，下蟠于地，似与天地万物相通，承袭了这些苍老的传统，心灵易趋自由，感觉益发敏锐。

张凤经由台北 碧潭吊桥出发台湾大学  摄于演讲前

海德格尔说：“心境愈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在这种启发后，不论在碧亭下，壁如刀削之潭水中轻舟泛月，载酒碧波，品茗、钓香鱼；或经溪头涵碧山庄，过碧潭吊桥，登临文山俯览盆地……渐行渐远，到青潭偃、大崎腳、乌来村、燕子湖、银河洞、翡翠谷……更飞越关山，而至欧美，全以这种亲近自然的美感心灵去体会，那么人间何处没有清流？

能在领会自然上多下工夫，生命的本体，才能开拓出更深厚高远宽广的疆域，在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混沌之中，生命的情意和理智，才能遇合。以情意涵摄理智，迈向理智的最高峰顶，情意之源头是自然生命，理智又可观照整体意识，神思始弗乱，心地方坦然。

时时能摆脱欲望，还能抗衡：“随物婉转，与心徘徊”，又何需汲风饮露，解缆远航。偶往山间水畔，即能清净心灵，提升一些真情和美善，达于和光同尘之境。（写于哈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