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的记忆

小人书的记忆

◎邱 明

小人书，是连环画的俗称。那时，街头有许多小店，是出租连环画的。店主将连环画封面撕下，一张挨一张贴满牛皮纸，再将贴满连环画封皮的一张张牛皮纸挂出来，用粗黑的毛笔字标上号码，作小人书的代码。

站在店里，抬头朝着牛皮纸上的画面睃巡，看上眼，便向租书老板报上号码。戴眼镜，翘山羊胡子的老板从书架上抽出你要的书，每本一分钱，也有厚一些的要两分钱一本。

在店中觅个位置坐下看你的书，那是用砖垒脚，上头搁块木板当作凳子。那时的店门都有一高高的门槛，槛上有槽，十几块门板编上号，关门时按顺序一块块从槽上对过去。开门时店家要将木板逐一退下，倚墙角放置，怕店板砸下，还须用钉在墙上的粗索子拴牢。既然店板占位置，叠放也麻烦，店家灵机一动，干脆用店板架在砖块上当凳板。

看小人书的费用是我们收集牙膏皮，拾桃核砸桃仁，捡废品的劳动所得，还有逢年过节做客的小红包积累。小学二年级起，我已经啃起了大部头长篇小说，其中有不少长篇名著是在看了小人书之后，觉得不过瘾再去找来看的。

店里的采光通风很差，只靠自然光、自然风对一群小书呆子施加恩惠。也有一些大人挤进来租小人书，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像细鬼仔般用手指蘸着唾沫一页一页翻下去，痴痴迷迷让人忍俊不禁。

坐在这种没有靠背的凳上看书，其实很累，里头人挨人，空气很混浊，间杂发生一些污染空气的事在所难免，让人掩鼻好不懊丧。

“好臭！是谁放屁？”有人质问。“不是我。”“也不是我。”

众人纷纷辩白。“谁放屁，让你当官做皇帝。”诱以高官厚禄九五之尊，仍然没人承认。“哪个狗放屁？”话尖刻到人畜类分，容不得你再装聋作哑。“你才是狗呢！”终于有人应声了，大家一齐瞅着他哄堂大笑，笑罢又埋头看自个的书。

偶尔也会碰上你想租的书被人租走，也有邀上好伙伴两人合看一本小人书的情形。伙看，自然不被店家欢迎，你如果老是这么干，再租下一本时就会被拒绝。小屁孩开始与店老板斗智斗勇。于是，我和金花、大头牯偷偷交换各自的书，一分钱看了两三本，孩子们的笑容就有了狡猾狡猾的意味。

也有过老板在书架中翻找几遍找不着，便忿忿地说：“书，不知被哪个混蛋小贼牯盗走了。”老板话语一出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我们蓦地停止阅读，目光从老板身上逗留片刻，复往周边之人一个个来回巡视滑跌。孩子们开始骚动。

租书的孩子们小小声地，叽叽喳喳地，暗里猜度哪位是孔乙己的传人，在猜度的同时，我心里居然窜出自己也偷一本试试看的念头。贼念一起，贼心便虚。抬头看周遭伙伴，看看金花，再看看大头牯，眼神竟不自然了，仿佛鬼心眼已被他们洞穿，于是慌慌低头看书，砰砰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静下来。    

看罢书出店门，大头牯偷偷说，“妈妈的，什么时候我们也偷他一本书来看。”这时，我才知道，人之初，性非善。原来萌发恶念是无时无刻都有可能的。“莫乱散讲，小偷被抓住粪都会被打出来的。”金花胆怯地告诫我们。“没有啦，讲讲而已，谁会去偷呢。”“好啦好啦，看几本书的钱还是有的。老板真傻，今天我们每人交换看了两本书呢。”金花、大头牯和我一块大笑起来。交换看书是我们的智慧，偷书则为我们不齿。我们为守住了幼孩的道德底线而快乐而兴奋。

店里出租的小人书，封面已被撕下糊在牛皮纸上，老板便用厚纸小心地贴在没有封面的小人书上，用毛笔写上书名和编号。为防盗书的孔乙己，店老板在每本书盖上姓名印章，租书人也就知道了老板的大名。

现在出租小人书的店铺早已绝迹难觅。当初印制的小人书也不知还存世多少，收藏界将其中的一些已经炒得很热，有的小人书一套要大几千元，这是当年的孩童、出租店的老板做梦也想不到的。

县城有七八家小人书店，店面虽然狭窄，生意却非常好，孩子们把小人书店挤涨成沙丁鱼罐头。有时，店里找不到位置，便会屈尊光顾马路地摊去寻找自己的快乐。

在马路地摊出租小人书的，也有好几摊。地点一般闹中取静，选在市中心的街头旮旯尾，有五六平方米足矣。

出租小人书的老板，清一色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地摊的小人书较少，几十本摆放地上。当然，为防止丢失，这些小人书也都会盖上猩红的私人印章。为方便阅看，他们会带上自己钉的三五条小木凳让你坐。碰上人多，租书人也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上照样看得失魂落魄。看完爬起来，拍拍屁股，将裤子上的灰尘掸打一番，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春节期间，口袋里难得有几个红包钱，人就比平时神气，呼朋唤友直奔小人书店。若是书店客满，我们就去光顾地摊。

我们爱到的地摊，在南门街转角处的杂货铺边。有一个年纪大我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背着一只小木箱，里头装好几十本小人书，他把小人书整整齐齐摆在地上供人租阅。

应该说他挑选的地理位置相当理想。这里不仅背风防晒，更为难得的是有几块光溜溜的青石板，将大街与小巷分割开来。这些石板条成为租书人的天然椅凳。坐在石板上看小人书，悠哉悠哉不亦乐乎。

我和小老板接触过十几回，大概被他赚了几角钱吧。想不到我和小老板，居然有一场很尴尬的会晤。

正月里，随父亲到远房堂伯家做客。到亲戚家做客，简单方便的款待是煮糖水鸡蛋。在开水里打下两只蛋，碗里放入糖。不过，碗里放白糖还是放红糖，是有讲究的。放白糖、放冰糖，意味着规格上比放红糖提高了一两个档次。

父亲和我正准备吃糖水鸡蛋，那是红糖水煮的荷包蛋。它半月形，晶莹乳白，中部鼓起，透过薄薄的外皮，里头隐约包裹着一枚橙红的小圆球，热气腾腾，十分诱人。

突然，“砰”的一声，我抬头一看，是堂伯家的孩子回来了，他将小木箱重重地放下。目光相对，我一时愣住，是那个出租小人书的小老板！

父亲的堂兄见我们神态蹊跷，很是奇怪，便开口询问，听我道罢不禁大笑。

“怎么能收自己亲戚的看书钱呢！”他笑骂他孩子。然后又对我说，“以后你尽可把他的书拿来看。”

我们两个小孩局促窘迫，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头。

“你看，人家孩子多懂事，都晓得挣钱补贴家用了。你呀，好好学着点。”父亲不失时机抓住眼下的鲜活案例，现场对我进行谆谆诱导。当着外人面接受教育，我只有闷头不响。

离开堂伯家，堂伯很殷勤，送客一直送至老屋门口。他对父亲说，“你太客气了，又是手信，又是红包。承谢，承谢！”他抚着我的脑袋，再三交代，有空多来做客。小孩爱看书就好，爱看书就好。他重复了好几遍，最重要的是他说，想看书尽管找他儿子。我很高兴，心想过两天一定把小老板地摊上的小人书全都看光。

几天后，我特意上街找到小老板的地摊，我兴冲冲地跟他打招呼，小老板忙着收钱和整理地上的书没有应声。我一屁股坐下抓过一本早已看中的小人书，正想翻看，一双手伸过来把书夺走，我抬头一看是小老板。他翻着眼瞧我：“干嘛，干嘛？想白看啊？”

我万万没想到会如此尴尬，周围的人向我投来不屑与讥笑的目光。唔，唔…… 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难道他忘记我是自己人？前两天我才到你家做过客啊！

我盯着他，热切地希冀小老板马上恢复记忆，但他故意扭过头去。我只能带着羞辱，仓皇而逃。他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是因为他饥肠辘辘，我却吃着他家香甜的糖水鸡蛋？是他为生活奔波，我却悠然做客，我有钱租书，而他则必须摆地摊挣钱？

岁月匆匆，去年我回老家，不意和小老板在亲房喜宴上碰面，因辈分相同还被安排同一席坐。我们聊起往事，也不知怎么会扯起当年看小人书的事。他说，当时他十分期待得到一个红包。按规矩客人上门凡是看见主人家小孩，就会塞一个红包。他以为会得到。可是，没有。

“你的红包？”我愣住了。“那天，你还没回来，我们一进屋，你家大人小孩的红包，都是你父亲收走的呀！”

“哦？哦！按规矩是看见小孩才给的。唉，你们太客气，客气反而坏了事......”他兀自举杯，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他摇头接着说：“我父亲那个人，唉，他那个人！他跟我约定，他出资买小人书，而我租书挣的钱必须上缴，他许诺新年开始红包钱归我，当作奖励。所以，我很想，很想拥有自己的第一个红包。其实，我应该想到，想到我父亲会这么做的。难怪，没出正月，他又添购了好几本小人书，叫我好生经营。不说了，不说了。来，喝酒、喝酒！”

碰杯，仰脖，俩人一饮而尽。

节选自《岩声》2023年第四期。

《岩声》，国内统一刊号:CN-35 ( Q )第0135，是研究龙岩文化，联系海内外龙岩华人华侨情谊，宣传龙岩历史，讲好龙岩故事，保护、弘扬、传播侨乡优秀传统文化的期刊。立足龙岩，联谊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