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下一个全球数据中心霸主？

19世纪40年代，新加坡的华人先民横渡柔佛海峡（Johor Strait），在马来西亚柔佛州的原始丛林中披荆斩棘，建立起绵延不绝的黑胡椒种植园。20世纪的英国殖民时期，这些胡椒农场逐渐被广袤的橡胶林与油棕榈园所取代。如今，在同一片土地上，柔佛州正在悉心培育数字时代的新型经济作物——为缓解全球算力饥渴而建设的人工智能数据中心群。

柔佛的数据中心建设狂潮，与当年改种胡椒的产业转型如出一辙，根源都在新加坡的资源瓶颈。这个城邦国家虽然贵为东南亚的数字中枢，却连水电供给都依赖进口。2019年，因为庞然巨物般的数据中心不仅消耗大量水资源，更消耗了新加坡7%的电力，政府不得不叫停新建项目。投资方与运营商旋即跨海而来，在土地成本优势显著、能源供给充沛，以及矢志助推数字经济发展的马来西亚落子布局。

而柔佛跻身数据中心重镇的另一关键推力，在于全球算力争夺战的白热化。尽管新加坡在2022年1月已经放开数据中心禁令，但岁末ChatGPT的震撼问世引爆全球人工智能基础设施需求，也在马来西亚掀起新一轮的投资狂潮。房地产咨询公司莱坊（Knight Frank）发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马来西亚斩获的数据中心投资额突破100亿美元大关，2024年更实现三倍跃升，助力该国连续两年稳居全球数据中心投资最热门目的地。

柔佛州堪称这场建设狂潮的中心地带。对当地乃至整个马来西亚来说，核心命题在于：这股资本与技术洪流能否推动马来西亚的经济迈入高科技增长的新纪元？抑或，全球需求变迁与本地资源掣肘等不利因素，会让这些“摇钱树”最终沦为“烫手山芋”？

咨询公司Baxtel的数据显示，柔佛州目前运营中的和在建的数据中心已经超过40座，较2022年的十余座实现数倍增长，另有众多项目正处于规划阶段。而据数据中心情报平台DC Byte统计，以供电能力来衡量，2024年，柔佛的数据中心的总容量已经从三年前的10兆瓦飙升至逾1,500兆瓦。

若当前的建设狂潮持续推进，柔佛州就有望在五年之内超越美国的北弗吉尼亚，成为全球最大的数据中心走廊。

位于新加坡的数据中心运营商普平数据集团（Princeton Digital Group）的首席执行官兰古·萨尔盖姆说：“柔佛正在以我前所未见的速度和规模扩张数据中心版图。”这家获得私募巨头华平投资（Warburg Pincus）注资的企业，已经于2024年在距离新柔边境40英里（约64.37千米）的巨型科技园区启动总投资为15亿美元、容量达到150兆瓦的数据中心首期工程，并计划在数英里之外的商务园区追加建设容量达到200兆瓦的二期项目。

在柔佛州的这场资本盛宴中，科技巨头与专业运营商齐头并进：英伟达（Nvidia）、微软（Microsoft）、Alphabet和甲骨文（Oracle）等全球科技领袖，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Equinix、日本的NTT Data及中国的万国数据等顶级数据中心运营商，近期均相继宣布了数十亿美元级别的投资计划。

马来西亚的首个谷歌数据中心（Google Data Center）正式启用。图片来源：MOHD RASFAN—AFP/Getty Images

“三年之前，若问全球科技巨头的首席执行官柔佛在何处，他们恐怕连名字都没有听过，更遑论在地图上指认。而今，这里已经成为必争之地。”萨尔盖姆感慨万千。

中美两国的大语言模型（LLM）军备竞赛，竟在遥远的马来西亚掀起数据中心建设热潮，这绝非偶然。回溯前ChatGPT时代，数据中心处理的诸多服务如果能够在物理距离上更接近终端用户，就可以获得显著的运营优势。对于在线游戏、股票交易、反欺诈监测、社交媒体或者视频流等服务而言，毫秒级响应至关重要。提供此类服务的企业往往需要为“延迟”（即数据在用户设备与数据中心之间往返传输的滞后）付出沉重的代价。

与上述场景不同，大语言模型训练无需即时交互，它不是发送请求并等待实时响应，而是对固定数据集进行长时间持续运算。整个过程可能长达数日乃至数周，其间无需快速的双向数据交互。当“延迟”不再是制约因素，人工智能企业就能够优先考虑运营效率——只要电力和土地资源足够廉价且充足，即使将数据中心设在距离人工智能模型开发地或使用地达到数千英里的地区也无妨。这意味着马来西亚的人工智能数据中心不仅可以与新加坡等东南亚邻国同台竞技，更能够在全球市场大展拳脚。

马来西亚总理安瓦尔·易卜拉欣对数据中心的蓬勃发展表示欢迎，正在通过税收减免、审批流程简化等战略举措，矢志将马来打造为全球人工智能中心。马来西亚的主要电力公司马来西亚国家能源有限公司（Tenaga Nasional Berhad）于2023年推出的“绿色通道计划”（Green Lane Pathway），是推动这一进程的关键一环。该方案旨在将数据中心并入电网所需要的时间从之前的三年多缩短到12个月。

马来西亚仕年纳科技园在建的数据中心。图片来源：Vincent Thian—AP Photo

有迹象表明，数据中心的蓬勃发展正在耗尽马来西亚的资源——部分原因与新加坡此前暂时禁止新建数据中心如出一辙。与新加坡一样，马来西亚是全球水资源最紧张的国家之一。马来西亚国家水务委员会（Malaysia’s National Water Services Commission）警告称，由于气候变化和基础设施老化，即使不考虑数据中心带来的额外需求，该国未来五年也可能面临大范围缺水危机。

电力问题同样凸显。根据运行负荷不同，一个中型数据中心（40兆瓦至50兆瓦功率）的年耗电量即可满足12.5万户家庭用电。而超算级别的人工智能处理中心的持续功率需求高达500兆瓦，其年耗电量甚至超过柔佛州的最大城市新山市（Johor Bahru）的25万户家庭的总用电量。

马来西亚地处赤道附近，这意味着其数据中心的冷却能耗远高于气候更加寒冷的北半球国家。

在近期的一场投资者会议上，新山市的市长穆赫德·努拉赞·奥斯曼坦陈了他对水电短缺问题的担忧：“当前人们对数据中心的追捧有些过头了。柔佛州面临的核心问题是水电资源不足。我认为在促进投资的同时，绝对不能以牺牲本地民众的基本生活需求为代价。”

一个世纪前以棕榈种植园[邻近的雪兰莪州（Selangor）也有此类种植园，如图所示]而闻名的马拉西亚柔佛州，如今正在蜕变为数据中心重镇。图片来源：Samsul Said—Bloomberg/Getty Images

马来西亚政府期待境内的数据中心运营商支付水电资源溢价，而初期迹象显示科技企业和运营商也愿意接受这一要求。2024年，当局已经以能效和可持续性不达标为由，否决了数个数据中心项目的申请。

数据中心电力需求的激增如果能够加速马来西亚向可再生能源转型，则可能带来意外红利。根据马来西亚投资发展局（Malaysian Investment Development Authority）的数据，2020年，该国仅有大约4%的电力来自可再生能源，这一比例预计今年将突破30%。政府已经承诺到2050年，将可再生能源在总发电量中的占比提升至70%。

在柔佛州，当局正在谋划大手笔布局。普平数据集团的首个数据中心园区坐落于仕年纳科技园（Sedenak Tech Park，简称为STeP）——这个占地700英亩（约2.83平方千米）的数字产业园区由国有企业集团柔佛机构（JCorp）旗下的地产部门开发，所在地曾经是一望无际的棕榈种植园。除普平数据的项目之外，仕年纳科技园还包含位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Yondr Group正在建设的300兆瓦超大规模数据中心园区。此外，第三个由日本的三井物产（Mitsui & Co.）开发的园区将配套建设一座太阳能发电场。

马来西亚柔佛州新山市的富力广场（R&F Mall）。图片来源：Edwin Koo—Bloomberg/Getty Images

作为马来西亚现有最大的数据中心集群，仕年纳科技园即将迎来重大扩建。柔佛机构正在开发占地640英亩（约2.59平方千米）的二期项目STeP 2，并规划建设一座占地7,000英亩（约28.33平方千米），包含研发设施、住宅区及文化休闲中心的综合新城。该机构还聘请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Zaha Hadid Architects）设计占地500英亩（约2.02平方千米），深度融合数字技术与可持续生活理念的创新枢纽——探索之城（Discovery City）。

此类项目的激增正在改变马来西亚最南端的柔佛州。柔佛与新加坡通过新柔长堤（Woodlands）和第二通道（Tuas Link）相连，这两处陆路出入境口岸位列全球最繁忙、最拥堵之列。新加坡一侧人口稠密、管理有序，收费系统与海关均已实现数字化；而柔佛一侧则车水马龙、略显杂乱，其中摩托车、小型汽车和巴士的数量尤为众多。

今年1月，柔佛州与新加坡签署了一项旨在促进双边经济合作的“特别经济区”协议。酷爱摩托车的柔佛苏丹（作为马来西亚轮值君主制下的现任国王，他也是一位亿万富翁）正在全力推动柔佛与新加坡的深度融合。该协议涵盖税收减免、跨境贸易便利化以及技术人才跨境流动自由化等多项措施。

目前还不清楚，数据中心能否为柔佛州创造更多的优质就业机会。大多数的数据中心仅能提供30个至50个固定岗位，超大型设施或可创造200个岗位。但仅靠数据中心一己之力，似乎难以显著提升柔佛的人均财富水平——该州的人均GDP大约为1万美元，远低于新加坡的8.5万美元。再者，数据中心的发展能否为马来西亚吸引芯片制造等上下游科技产业创造条件，目前也尚未可知。

更大的风险是全球数据中心泡沫化。所谓的“DeepSeek冲击波”（这款突破性中国人工智能模型曾经令华尔街为之震动）可能导致全球数据中心的规模与需求双双萎缩——倘若各人工智能模型为匹配DeepSeek的低成本路径而进行范式重构，或将抑制对尖端芯片、电厂扩容及大型数据中心的市场需求。

萨尔盖姆明确指出，对于普平数据集团在柔佛州建设数据中心面临的算力需求疲软问题，他“丝毫不感到担忧”。他强调，具有高性价比的人工智能模型将加速全球人工智能应用普及，进而催生对柔佛等地区低成本人工智能训练中心的需求。“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财富中文网)

译者：任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