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97】“土佐夜叉”长宗我部元亲的鲣鱼逆流

◆《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长宗我部元亲，日本战国时代的名将，名字也怪怪的，我真的是不知道记了多少次，才算勉强记住。倒是他的绰号，什么“土佐的夜叉”、什么“四国的魔王”，我倒能够清晰地记着。也不知道这些绰号是谁先叫起的，反正感觉挺有意思的。“夜叉”者，佛经中的恶鬼，食人血肉，而“魔王”更是统率群鬼的凶神。元亲看起来生得白皙瘦长，眉目清秀，乍看还像一个读书人，但杀起人来丝毫不手软，或许正因为此，才得了这些绰号。

据说元亲初时不过是土佐的一条小蛇，蜷缩在冈丰城（位于今天日本高知县南国市冈丰町）的石垣里，啃噬着祖上传下的二十万石领地。彼时的土佐，群雄割据，七家争霸，元亲的老爸国亲，勉强守住了家业，却也只做个不大不小的地头蛇。元亲二十岁时继承了家督之位，初阵时竟吓得发抖，被家臣嘲笑为“姫若子”——像个胆小的姑娘。谁曾想，这个“姫若子”后来竟成了吞噬四国的巨蟒。

元亲的扩张，是从先吞并同族开始的。长宗我部氏本出自秦氏，分支众多，元亲便以“一领具足”之制，把这些分家一一收服。“一领具足”，说起来很好听，实际上是要各家交出人质，献上兵粮，战时自备甲胄武器听候调遣。元亲把这项制度推行到全土佐，竟然把一盘散沙的土豪们捏成了铁板一块。

吞并了土佐以后，元亲便把目光投向阿波、赞岐、伊予。四国这桌酒席，他定要独吞。阿波的三好氏，赞岐的十河氏，伊予的河野氏，在他眼中都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元亲用兵，最善乘虚而入。三好氏内讧，他便渡海攻阿波；十河氏与三好氏相争，他便北上取赞岐；河野氏与毛利氏交恶，他便西进夺伊予。短短十余年间，四国之地，竟有七分进入了他的囊中。

元亲用兵狠辣，尤善夜袭。天正七年（1579年）中村城之战，元亲率七百兵夜渡四万十川，借大雾掩护，突入敌阵。守将一条兼定尚在梦中，闻得喊杀声起，仓皇出逃，连妻子也弃之不顾。此战以后，土佐最后的反抗势力被铲除，元亲彻底统一了故土。他的夜袭战术屡试不爽，四国诸侯闻“夜叉”夜至，往往不战而溃。

元亲治国，讲究实际。他不尚虚文，最厌公卿那套繁文缛节。土佐本来是一个穷乡僻壤，他却能令其民富兵强。他重农桑，兴水利，招揽商人，甚至允许基督教传教，只为吸引南蛮贸易。这般务实作风，倒与“战国三杰”之一的织田信长有几分相似。

天正十年（1582年），元亲几乎统一四国，只余伊予一部未下。正当他欲毕其功于一役时，本能寺的枪声传来，织田信长毙命，天下大势骤变。羽柴秀吉迅速崛起，元亲却误判形势，以为山阳道、南海道将重回群雄割据之态，继续其四国统一之战。殊不知，此刻的秀吉已经不是当年的木下藤吉郎，而是一条欲吞天下的巨龙。

天正十三年（1585年），丰臣秀吉派弟弟丰臣秀长率十万大军渡海来攻。元亲虽号称有六万兵马，实则能战者不过三万，而且还分散在四国各处。赞岐的十河存保率先反水，阿波、伊予的豪族纷纷倒戈。元亲节节败退，最后困守冈丰城。当时城中粮尽，士兵以树皮草根为食，元亲亲自巡视城防，见一伤兵奄奄一息，竟拿出自己的饭团递给他。这与他平日的冷酷形象颇不相符，或许人到绝境，总会显出几分真性情。

最终，元亲不得不降。丰臣秀吉削其四国领地，只留给他土佐一国。二十年的征战，化作一场空梦。降伏后的元亲，变得沉默寡言。晚年他倾心茶道，与千利休交游，似乎要在茶香中洗去手上的血腥。庆长四年（1599年），元亲病逝，享年六十一岁。死前，他将家督之位传给第四个儿子盛亲，而他的长子信亲——在户次川之战中为救援岛津军而战死，是元亲心中永远的痛。

元亲死后三十年，关原之战爆发，盛亲加入西军，战败后，长宗我部氏被除封。这个曾几乎统一四国的家族，最终如泡沫般消散在战国的洪流中。

我曾兴冲冲前去探访冈丰城遗址，但只看到剩下的几段石垣和一块石碑。春日里，野蔷薇爬满残垣，开出粉白的花。游人罕至，偶有老者拄杖而来，对着废墟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在凭吊元亲，还是在追忆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

在我看来，元亲一生，恰如土佐海边的鲣鱼——奋力逆流而上，终究逃不过被更大的鱼吞噬的命运。（2025年5月22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