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谢天鹏

 

1 黄昏之鸟

一只假装在飞的鸟
在黄昏的枝头

下班了——
路在脚上走
沉默在讲述老人
诗在写我

玩具在玩着儿子的手
口琴在吹他的嘴
书翻动我的手
砧板在敲妻子的刀

对面的阿姨，孤单咬着她的影子
阿姨的父亲，苹果在咀嚼他的嘴

“加班了”——
低沉的对话加深了暮色

2 真身

我们缄默，从不用真身交谈
把体内的猛兽放出来
声音变形，肢体发颤
真身，像累赘安眠。有时，
身体里放出一只小动物，有时
体内藏着一只惶恐之眼。
我们喝酒，驱赶彼此，以疼痛唤醒身体
我们讲述真理，为身体打造金身
我们一起奔跑，蒙尘，一起
碾死温柔之花，一起故作坚强
我们彼此批判，讽刺和伤害
我们就这样爱着，暗自流泪

3. 雪夜

火炉旁清谈，影子兴奋地跳跃
我们凝固，声音在微火中渐暖
我们以僵硬抵御寒冷
骨质增生，身体缀满结石
端来一碗热汤，烟气把我们软化
这时，你舍不得释放愤怒
连哀愁你也不愿提及。（蟋蟀在叫，
你说，这只蟋蟀还是前天的那只）
蟋蟀的音阶，不同层次的月光
你说，厂里的人像稻草堆。
天该这么冷，不然你不会知道
身体的僵硬程度。?“?弥坚之物
在极寒中融化?。”在某一刻，
你欣喜于空旷之巅，蓝月冰凉。
火炉旁，暖气里，你蜷缩成一只
初生之婴，匍匐于地面。

4. 困于无理数之下的囚徒

儿子反复说，看，月亮在天上。月亮，
高精度地镀在天上。我视而不见。
我坚定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儿子惊诧于
我的目盲。夜凉如水。月亮如
无理数被冻于苍穹。无法解开的万古之愁。
这种愁卡在你的喉咙里，呜咽已久
视之所视，感之所感。有时，儿子夜里
无端的长哭，也是一种无理。某种不适
在蛰伏，冻在心灵的冰原之上。囚徒，
被困于困境，纵使打开囚门，空空如也
囚徒被困于无理数的空中。无理，
俨然明月高悬，世人呐喊于无声。
“不存在无理数。存在即意义。”此君，
孤高而铁骨崚嶒，十年来依然头破血流，
“被无理数打成傻瓜”，疯癫中痴笑。
流水中的磐石，无理数也如同
那一张张困顿中的脸庞：这是谁的轮廓……
有时这也是一种茫然控诉，以及怆然泪下。
“只讲爱，不讲理。”此君终于停下脚步，
立于行走十年的荒原。?对月哭泣
他心肝颤动，脚下生风。
——?爱，才是终极阐释。
2016?年，此君携风赤足，行走十年。
最终冻死冰原。尸骨全无?。

5. 回家

蟹肉色的天以微凉煮大地
草木氤氲在微凉里。总有一些
地方，看得见却无从拥抱

例如高速路边的荒草和
养殖鱼虾的池塘
这种熟悉如一种胼手胝脚
荒草杂多，暗色，镀了一层岁月的灰

父亲修过的抽水泵，以湿漉漉
换来一斤斤鱼虾
把东西揽回家，如同带回
光芒，阑珊的背影也有滞重

秋色微凉。暂且把阳光幽闭
恰好把故乡的底色渲染
恰好，树木蓬乱如缄默

温酒配家常。在雨打瓦檐下
着了凉的时光在蒸煮

6. 致兰波，或逆水醉舟

凌晨的光
撕开夜的黑皮。假寐的人
醒来，眼眸幽深

幽深里有一个人影
影儿瘦，像开花的枯木
行走几万里，停下与鹰对峙

在你的苦难面前，曙光
隐去，江河黯然
你的天真过于赤裸，惊起
一滩鸥鹭，一群雄牛

言辞如此无用，如死了的心
十八岁之后不再作诗
生活过于震耳发聩，迷乱
你的视听，你的情欲

水电费交了吗？
苦水之后会变甜。你啊，
谁叫你溺死在苦水里的？

被拽于疾病的磁悬浮列车上
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嗬，这年头
忧虑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你死到临头，而雄鹰恰好爱上腐肉

最后的遗言：
月底，水电费记得帮我交。
记得感谢房东太太，归还钥匙。

7 在表达这个世界时

在表达这个世界时
冰冷的铁链铸炼成巨大的问号
铁青色的凉骨热不起来
躲在潮湿里让孤独腐蚀
失去说话的欲望，与人疏远，与云贴近。
在表达这个没有童话的世界时
幸福就像捅不破的保险套
在物化的猛兽中高歌猛进

一群小孩，长铃般的笑
流过冬季干燥的河床，落入
无底洞似的人间深渊

8. 爱你的废话

当你走过，我的坟前正开花
一朵朵花是我的白骨
我说了多少年的废话啊
如今花在摇头晃脑，说着尚未说完的暗语
我多少真情的话都变成废话啊
白骨依然挺立，依然颓然
我说了多少年的沉默啊
我听着多少年的寂静
当你走过，土地松动了一些
花儿冒出了一截
我又说了一句爱你的废话

9. 世界，空无一人

世界，空无一人
洗衣机在搅拌衣服
水龙头在喷射水流
台灯在黑夜中失眠

世界，空无一人
书本停在第99页
月光倾斜着进屋

世界，空无一人
枕头被眼泪沾污
领口被汗水溻湿

世界，空无一人
楼梯口，在张望

 

 

10 照相馆的风尘往事

头颅无论如何偏向一边。
思维把我拽向一侧，难以正视世界。
照相馆的中年男人拿捏我的脸庞
目睹过多的头颅，用软件祛痘美颜。
厌倦于美，真不真又何妨？
老板娘教育儿子，皱巴巴的数学簿子
与街上的灰尘相一致。一幅家庭素描：
门口熬着药，苦涩与苦闷糅杂。
修路的大街，?冷得生了冻疮；药壶下火焰
也在发抖。坐在门口的木制板凳
想象我在一家酒肆。酒饭已足
等着行人作揖，感怀岁末。想象：
这个灰头土脸的小镇?，青年李白
仰天大笑。老人杜甫，在尘埃间眉间紧蹙。
想象：这白皙的后生小子，在几何图形中
发现真理的光。

拍摄，摆正体位，咔擦闪光，导出图片，
修图，打印，裁剪。这期间，两夫妻
早已触发千百年间对抗虚无的战争。
男人责备女人的教育是一个臭屁。
女人一边剪裁相片，一边嘟囔：
一个药罐子，吃那么多药还不死？
男人指着数学簿子，骂骂咧咧几何学。
女人把相片递给我，恶毒之词绕过我。
男人开始倒药，袅袅烟雾溶入恶毒。
他们的儿子，在呼来唤去中变成米开朗琪罗。
这样，我不存在地走进一家照相馆。
不存在地照了一张相：脑袋偏斜。
坐在不存在的木制板凳上，
目睹一场不存在的斗嘴和诅咒。
我走出不存在的大街，混入不存在的群体。

11. 黑色塑料袋

背后簌簌响啊，在清晨
买回来的青菜、猪肉，还有
黑色塑料袋

音乐轻快响起啊，
一条鱼在黑色塑料袋

听懂了吗？听不懂又何妨？
反正都是轻快啊。

一条被开膛剖腹的鱼
在水中欢快地游

12. 一则广告

地铁上，出现一具多毛的怪兽
闪烁金光在暗沉的铁色之夜
广告牌中，怪兽反复咀嚼这耐候性极强的暮色
胃液。盲肠。以及颤动的棱角。
从玻璃心脏里，我斟酌人性的底色
无情而卑微地戴上狰狞的面孔。这，
真是一件扯淡的外衣。我心安理得，
却惶恐即将到期的哀愁。从地铁的隧道
进入一座隐蔽的山脉。我了如指掌
把故事的神奇化作一道光。亮瞎隔壁
大妈的乳房。那微微涨动的不朽眼神。
我沿着广袤的广告进入一个无知无觉的世界。
我必须喝醉一回了。不然，我会被
清凉的薄雾埋葬。不知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
动了我过期的奶酪？

13. 斯里兰卡的天空

自东方，开始袒露黄金的温暖。
在斯里兰卡机场醒来，我睁眼于
巨大的蔓藤里，呼吸浓香。
三个女孩，一个褐色腿，两个深浅不一的
黄色肉腿。还有，揉皱的黄发
天然的干涩。我终于知道，
在世上，我负责无情地赞美，负责
收集荡漾的笑容。从高悬的上空，
地面显出自然的雕琢，浑然天成。
在天空，阳光毫无保留，
白云干脆利落地悬浮。再靠近
一些，有了人类手工的规划，如此齐整
里面隐藏着繁忙和秩序。俯瞰小人国的车辆，
树木，建筑以及行人。直到
飞机落入地面。我变成
这洪流的一部分。我知道，
地面上所描述的一切
携带着不可避免的阴影
朦胧而苦涩。而我，在高空中
完成这一段美妙的欢唱和赞美。

14. 回乡书

故乡的那场雨还没来得及下
那种湿漉漉的乡愁孤身隐匿
我要去的出生之地
破旧的老屋荒草葳蕤，儿时的清音
破碎。

这一趟车程，掠过的事物
构建不起昨天的狂野与粗淡。从野地里
奔赴人流汹涌的城市。那些头上
长着野草的人，在地铁和车站，
随着日暮黯淡。

从广州到茂名，然后进入一个村庄
不具名的村庄尚在哺乳期。
匆匆掠过，许多事物如同荒草
没人去给它们命名，抒写章节。
熟悉的人把自身的故事交给时光
那惝恍的时光。故事与人物，
已经逐渐黯然。寒冷里的火苗
孤独摇曳。冬天把仅有的寒冷收回，
收回嘘寒问暖的旨意。

在长期的堵塞里，倦容被烟油加重。
归家时，在路的尽头，呼唤若有若无。
在不见烟囱的屋顶上，
在一幢幢淹没视线的楼房里，
在足迹罕见、黄牛低首的田野上，
四通八达的路，构成一道道命运的分割线。

那石场的山，坦胸露乳或开膛剖腹：
以钢铁的肤色来表现一种决然。
其他的山，在浓郁的墨绿里归隐。
山上的风车，以巨人的姿势站岗。
还有垃圾筑起的小山峰，苍蝇的军队
在此安营扎寨，气势咄咄逼人。

在此地，诗意如此丰腴。
旧日的堂前燕巢窠犹在。
我的字迹，我的少年心
在如今的皮囊里存档。
父亲的低矮身材，在山上，
爷爷的幽灵。那种父子的紧密相连
早已不被提及。那幽静的心灵宫殿
把感情都放在存折里。流淌的日子，
流淌着被污染的水。偶尔一场夜雨
把时间压缩，把记忆放生。

在房间，那紧锁的门内。
那时还藏着金色的情节。
闪着粼粼之光的，还是残诗。
那些模仿之作，那些无病呻吟。
与夜里的蟋蟀、寂寥的星辰呼应。

我的简单而粗粝的活法。
哽在日常生活里，哽在观念里。
鸡鸣狗吠，以及偷腥的野猫。
我在刻舟求剑地泅渡。沉溺。
在夜幕下，考虑着孤独，或者
孤独的代名词。夜猫因肿胀的胃
而无端嘶哑。那过量的事物，
以及被阴影拖垮的人。

把影子钉在地面，何必挪动寸步？
把嘴巴封闭，说了不等于白说？
填平这田野、阡陌与池塘，让贫瘠
变成一种习惯。建起藩篱，
种上一畦果蔬。娇艳的生活，
引领风骚。

我从来就是一个内心的哑巴。
我的话被自己埋葬。那些话
在死后会长出墓碑，冒出花草。
在深山水涧，祖坟以巨石为碑。
那常年的水流，不厌其烦的流动。
风栖息于此地，而雨水也融入石中。

“绝对现代化！”古老腔调的声音
响彻山谷、穿梭地铁隧道。
从广州直灌村庄。自地下铁的幽暗
贯穿而来，直抵此山的巨石祖坟。

扔掉天真，沉滞于步履。
田野的命题如此狭隘。
池塘蹲伏，黄牛的泥爪凝固。
不具方向的风常年固守。

15. 一次逛街

广州这座光的大楼，瓷砖的亮度晃眼，
香水颗粒悬浮，以及红裙无端摆荡
我蹲于一角，仿佛置身一座声音的空城
我想象这瓷砖构成的湖泊，映射出的地下王国
有一群落魄的幽灵，有一些自在的奔跑
这个搏动着的巨大胃口，以及涎着汁液的唇
构成大厦的基本机体。在油脂和液体的流淌里
我保持着纯洁的饥饿和无畏的肠子。
随着饥饿的加深，浓郁的食物冲破
鼻腔的防线。有时我觉得，木架恐龙的化身
就是我。有时，我会打个喷嚏证明我的存在。
把这里的光当作月光，想象能满足的
何必去寻找戈壁与沙滩？在这里，我从铁轨
中寻找上海的隐喻和云南的热带植物。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地方，就是没有一个人。
都是大腿。以及腿被囚困于丝袜里。
沦为思想的奴隶还是欲望的阶下囚？
这是我的远古脚蹼不能理解的。这是
参不透的。亲爱的，我能变成一只鸭子吗？
真的，就差颠来颠去的大屁股啦。

16. 夜晚，特大暴雨滞留炒粉店

夜晚，特大暴雨。一千匹马闯入黑森林。
被暴雨孤立的炒粉店，我和店主——
花了几个世纪在此相遇。

他与我皆来历不明。在前世，我和他
同是一条船上的船夫，或者同一个石磨
的骡子。相对无言数十年。如今
在此地相遇。

他为我炒一个沉默的米粉。我把前世埋葬。
在几个世纪前，这里是一家客栈。
后来，变成机械厂，坟场，超市。如今
在暴雨里，这里是寂寥的炒粉店。收入微薄。

被暴雨滞留，千匹马在踢腾咆哮。我想起
我们拉磨的时期。皮鞭鞭打我们的黑皮。
他已不认识我。他看我酷似骡子的脸。
我看他，一半脸上雕刻黑暗的轮廓。

17. 去往桑给巴尔岛的邮轮上

水是黑色土壤。水的波峰变幻。
阔天寂寥深邃。云船破漏，漏下一批

开拓者的黄金:一束束高悬的金色眼光。
印度洋的风黏稠。邮轮滑过皱褶镜面。
在被强风裹夹的黑白黄脸庞里，有一千只

蓝幽幽的眼眸，镶嵌于这片海域里。
这投射的光芒，揉碎单一的地平线。
大块的云层如一艘巨轮，而背后

太阳的金色罗盘在旋动。辽远的天
一道飞机划过的白色裂缝。
晃荡的船静止于大洋的中庭。

前方涌现的白帆昭示事物流淌。风
呼啸，语言粗犷。以不停歇的呼啸
来抵达内心的寂静。

18. 一杯柠檬汁

一个符号，孤独地悬着
像一杯柠檬汁。
象征毕竟无法满足
店里橘色灯的暧昧。

从分裂的夜色里
写一首类似温度计的诗。
我发誓，不写不明不白的诗。
有什么写什么，例如我发现渴望
始于一杯柠檬汁。
喝它会误入歧途。不喝，
我依然不存在。

19. 超市见闻

一些哈欠像鱼游荡。砧板的刀，
响声很锋利。这个挑肥拣瘦的世界，
混乱得好像烂熟肉。有些奥秘，
必须伸出一条腿、舔一舔脚趾才能知道。
屁股发痒，真的与冰块无关吗？
这么多东西，我真想拥有一颗牙齿
不变形不发霉耐高温。
必须要买下来了，不然货架
会很无聊。我的速溶咖啡，在心情不好时
咧出一大圈漩涡。声音涌现一些浪花。
该掏掏耳朵了，我感觉有鱼在拼命吐泡泡。
也该蹬蹬腿了，我感觉有几个调子跑错了位。
肠子发慌时，写诗很无辜，诱惑
就很有弹性，像纸杯里的蒸馏水。
这里，线条很丰腴，颗粒很饱满。
味道感觉肉肉的，到处都摊开肉感。
所以，一个瞪眼睛的猪头，思想很受伤。
一个垂头的人，把自己当作一刃悬崖。
站在自己的高处，从自己身上跳了下来。

20. 热的解析

热是可耻的。这种极端之热
让我想剥光自我。星空此时很邪恶，
像一株有毒的满天星。水是热的条件反射。
汗成了排泄物，真悲哀。
这时我们在水底交谈，拥抱。
水面上长出许多摇晃的脑袋。
一场发疯的雨还不够。空气还在咒骂。
待在空调房里的人在瞎想，溶解。
而我，想化身一帘瀑布。对于这么
丧尽天良的热，真的无事可干。
我想起没风扇的时代。变成现在
我是可耻的。很奇怪，写诗
有时就像卖猪肉，特别在热死人的氛围里。
文字像五花肉，像破壳的蛋黄蛋白。
很奇怪，这种大热天，写诗
就像蒸蛋，煮五花肉。

 

谢天鹏简介:广东人。写诗就是解放我，将我变成一个人的过程。诗是行动的颗粒。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刘德路：内心是一列追赶的火车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

张丹：爱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