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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华作协专栏:打尜儿——弓也直

【日中商报讯/弓也直】我没想在这种情况下与万民相遇。

我的烟吸完了。我想要买盒烟。我把车停在路边。

那间用碎砖头堆砌的卖店就在环路边上,房顶还铺着一层脏兮兮的油毡纸,与周遭日新月异的街景很不协调。一进屋,就能嗅到一股与时代脱节的怪味。从前北方农村特有的味道。窗台晾晒的箩卜干,缸里腌渍的酱菜,还有被褥长时间在火炕上烘烤的焦煳,以及雨后空气里弥漫的湿漉漉的压抑。

我在门口迟疑一下,还是进去了。毕竟这味道我曾经是那么的熟悉。

室内光线昏暗,白天也亮着灯。摇摇曳曳的灯光把货柜上的商品都晃成了虚影,像一张褪色发黄的老照片。在杂乱无章的柜台前,我找寻了半天,才找到我要买的牌子的香烟。店老板一边递给我烟,一边数着零钱。他可能才起床,一直耷拉着脑袋打不起精神,无精打采样。

当他将要把钱放到我手里时突然停在半空中,如梦初醒。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弓---也---直?”

我被吓一跳,我正准备接钱的手慌忙又缩回来。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眼前的这个皱巴巴尽显疲态的中年汉子。虽已事隔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万民!他那失去的一只眼睛是比什么都更有力的证明,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开始紧张起来了。

“想不起我是谁?”万民瞪着一只眼睛看我,我尴尬地笑笑,看着这个童年和我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儿,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不是我的过错,万民也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三十几年了,那件事儿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里,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数不清的不眠之夜,我独自坐在黑暗里啜泣,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一场梦而已,可这却是一场我一生也走不出的噩梦。

这就是命运。

时间大约在1966年,那一年,最让我兴奋的事儿莫过于我所在城市的学校纷纷停课了。我和万民,在学校还没有公布停课前,就已经不登校了。我们整天无所事事,成群结伙沿着护城河两岸游荡,看见有好东西据为己有,看见什么不顺眼的当场砸烂,我们天真地以为率土之滨,莫非王属。

护城河南边有一座桥,是进出城的必经路。我和万民每天都喜欢守在桥头,堵那些比我们还小的小孩子,从他们嘴边夺下半块窝头或半穗苞米,我们就在哇哇裂嘴哭的孩子们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们什么都不在乎,我们蔑视一切。要不是美国佬被打跑了,我们人人都能成为战斗英雄。

记得有一次,一辆小汽车从桥上过,我们看见车里坐着一个金毛碧眼的洋鬼子,我们操起棍棒尾随汽车追出很远,我们边追边骂;“X你妈的。X你妈的。”万民抛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打在汽车后轮胎上。洋鬼子哆哆嗦嗦摇下车窗,一脸困惑地回头看我们。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些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在干什么?

我们当时都在万民的哥哥万军的领导下。万军比我们大几岁,人也长得高大威武,英姿飒爽。我们心悦诚服接受万军的领导,在我们的前一条街,也有一伙儿人,成天和我们作对,我们谁看谁都不顺眼,彼此形同水火,双方时时刻刻处在战斗状态,有点像45年的国共两党。偶尔不小心一个人落单在街上与对方遭遇,除了被围剿别无选择。有一回我和万民在铁路上拔道钉,被对方一伙儿撞见,不但道钉被洗劫一空,还挨了一顿拳脚。后来万军领着我们约对方在金刚寺(已荒废)复仇,双方各有数人挂彩。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没结果,没胜负。一直到今天我都弄不清楚我们当时为何而战?难道我们这代人真的嗜血成性吗?面对现实,我常常陷入沉思。

是那个时代毁了我们?还是我们毁坏了那个时代?

夏天一过,就感到了秋的凉意,连树木都跟着精神起来,庄严地排列在路两旁,让人肃然起敬。早晨,天还未亮,万民就急三火四地跑到我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我哥他们都走了。”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问:“又和谁约架了?”万民说:“这次不是约架,他们要上井冈山。”

我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抓住万民的手问:“真的?”

万民说:“真的,他们都已经去火车站了。”

我顾不上穿裤子,拽着万民冲出家门,我们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一口气跑到站前广场。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旌旗招展,到处是身穿绿军装,腰扎牛皮带的青年学生。我俩像两只走失的雏雁,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找不到队伍。万民急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想了想说:“去站台。他们一准儿在站台。”站台也和广场一样人流汹涌,万头攒动,我俩一节一节车厢寻找。车厢里人人都是戎装束裹,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每一个人都像万军,走近看又都不是。最后,我俩束手无策地瘫坐在地上,相互埋怨对方的不是。

就在我和万民彻底绝望准备要放弃时,我们看见了万军从车窗探出身子向我们挥舞着军帽,我们就像两个落水者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在荒芜的沙漠里发现了生命的绿洲,我俩争先恐后地向万军奔去。

万军说:“你们来干什么?”

我俩抢着说:“我们也要上井冈山。”

万军说:“开什么玩笑,我们是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带你们。”

我激动地说;“革命人人有责。”

万军说:“你们现在还小,过两年再革也不迟。”

我和万民在车下嚷着:“我们就要现在革。我们就要现在革。”

万军生气地说:“革命不分先后,你们还是在家安心等着,我会把革命的种子带回来。”

列车缓缓起动,万军朝我们挥手示意让我俩回家,望着远去的革命列车,我和万民哭成了泪人。

不能参加革命的日子太艰熬。

万军走了以后,北方很快进入到萧索的秋季。

那一年的秋天也特别不像秋天,没到十月,天空已飘起鹅毛大雪,还没来得及落下的树叶,一夜之间都被大雪淹埋了。外面白茫茫的没有一点儿生机,街道冷冷清清,仿佛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城。

我和万民每天守候在家里,盼望万军早日归来。我们把墙上贴的那幅《胜利会师井冈山》的图画,看了一遍又一遍,人小志气高,我俩都有一种投身广阔天地的迫切愿望。那天好像是万民先提出来的,他说:“我们出去玩打尜儿吧!”即使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无法从心里原谅自己,我当时为什么不拒绝万民的打尜儿要求。

对于大多数生活在南方的孩子,可能并不清楚打尜儿是一种什么游戏?打尜儿是我们北方孩子漫长冬季里不可或缺的一项娱乐,有点类似于体育比赛的棒球。记得我第一次坐在后乐园球场看职业大联盟的比赛时,当我看到松井秀喜高高举起棒子打出一个漂亮的本垒打,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打尜儿。我相信棒球一定是从打尜儿演化而来,就像足球是从蹴鞠演化来的一样,只不过儿时的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运动叫棒球,我只知道打尜儿。

打尜儿其实很简单,有一长一短两根木棒就可进行了,先在地上挖一个椭圆型的坑,把短木棒放在坑里,用长木棒奋力击出。打尜儿的规则一共三个步骤,第一步掘尜儿,第二步击尜儿,第三步难度最大,有一个夸张的名称叫“老太太叼尜儿”,以击出距离远者获胜。因为打尜儿具有一定危险性,所以进攻方在打击前一定要问防守方“二没”?“二没”是打尜儿的专用术语,有提醒守方准备妥了没有的意思,如果准备妥了,就回答“二了。如果没准备妥,就说“没二”。不寻问直接把尜儿打出去,叫“哑巴尜儿”,属于犯规行为判负。

我们以前打尜儿都是在万军带领下,到学校大操场上打。现在万军不在,我们不敢去学校操场,怕前街一伙儿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只能在院子里打,院子小,迂回空间有限,我和万民轮换着打,都有一种施展不开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我承认我的打尜儿技术并不完美,存在很多问题,比如我经常“哑巴尜儿”。为此万军没少批评我,可我还是改不掉这一毛病,我一拿起棒子就忘乎所以,六亲不认。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击尜儿技术绝对一流,我击出去的尜儿又远又直,威力无穷。那天,我感觉良好,比往日发挥都要出色,我把万民打的汗流浃背气喘如牛,我们整整打了一下午。万民倒在地上频频向我告饶,

我哀求万民说:“再玩最后一把。”

万民反过来哀求我说:“说好了,最后一把。”

我说:“说好了,最后一把。”

那个时候天已黄昏,沉重的夜幕如一扇大铁门在万民的身后关闭了,地面的积雪被压成一条线,周围建筑物的剪影,鬼魅一样在黑暗里若隐若现。我凝神静气,轻轻地把尜儿敲起来,这是最后一击,“老太太叼尜儿”。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尜儿击出去了。我想这应该是我人生里程中的第一个本垒打。

我听见万民一声惨叫,接着我看见万民手捂着左眼,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染红了半边脸,万民用右手指着我说:“你哑巴尜儿。你没二。”

我惊呆了,我嗫嚅着说:“我二了。我二了。”

万民说:“你没二。”

此时天已完全黑下了,城市漆黑如墨,我和万民站在黑暗里彼此看不见对方,只有万民掉在雪地上的眼珠儿,连着血筋鲜活地闪着亮光,目不转睛看着我们争辩。

万民说:“你没二。”

我说:“我二了。”

万民说:“你没二。”

我说:“我二了。”

时至今日我已不能确定我当时说没说二了,说与没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万民瞎了一只眼睛,他失去了生命中宝贵的一只眼睛。从此他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一个不完整的世界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万民热情地和我拥抱。他看起来并不记恨我,他攥住我的手说:“真的是弓也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都说你去了国外。”

我心虚地说:“怎么会,我一直想着你。”

万民信以为真地说:“相遇不如偶遇。今天我们好好喝一顿,把过去三十年的酒都喝回来。”

在简陋的小卖店里,我和万民举起三十几年来的第一杯酒。

我试探地问万民:“你真的不恨我?”

万民毫不介意地说:“恨你什么?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吗!有酒喝,有肉吃,我是残疾人,政府对我照顾满周到的,我开店还能亨受免税待遇。”

万民的话让我如释重负,我举起杯一饮而尽。我相信万民是真诚的,和他的哥哥万军相比,万民是幸运的。虽然他只剩下了一只眼睛,但他毕竟还能看到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

据后来从井冈山回来的人讲:万军他们是到了井冈山的。万军和从全国各地汇聚来的学生一起,在井冈山上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欢庆了三天三夜。最后万军把一面事先准备好的红旗挂在一棵大树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井冈山。

万军先到了长沙,他准备途经武汉,然后再到南京换车回家。在武汉等车时,万军听到了一个让他振奋不已的消息。领袖人物要在天安门广场接见青年学生,万军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万军当即决定改变行程,直接北上。北上的列车早已挤满了闻风而至的青年学生,万军勉强在车顶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他和几个同样激情澎湃的学生相互用皮带连在一起,以防刹车时滑落。列车经过长江大桥时突然遇到一股强风,无法判断是谁先栽下去的,总之,他们几个串联在一起的学生,没一个幸免全都葬身在滔滔江水中了。

有目击者说:万军落下去时姿态优美,身体像羽毛一样轻柔。

夜深了,我和万民对坐在小店里,窗外,是公元2000年的万家灯火,小店的窗很小,我们只能看到城市的一角,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明明灭灭闪烁着,我知道,我和万民看到的是不同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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