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这个名字里飘着草原的香

2019年3月底的一个周六，我和往去二十多年的很多个周末一样，坐在货车的副驾驶座上，我的先生手把方向盘坐在驾驶座位上，大车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速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载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一首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当这首歌的结尾“啊！父亲的草原……”这句歌词缓缓敲击着我的耳膜时，我的泪水开始顺着脸颊劈劈啪啪滴落在自己的腿上。其实这首歌在之前已经无数次的听过，这次是什么触碰到我的泪腺开关？

又是一年清明时，距离父亲离世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我和两个弟弟开始讨论给父亲立碑的事。自从父亲走后，无论是在文章里看到还是在歌曲里听到“父亲”这个词，一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有个专属的姓名——刘文性。

打开网络搜索引擎，输入“刘文性”这三个汉字，我得到如下信息：刘文性，男，1935年8月生，河北宣化人，1956年毕业于西北民族学院维吾尔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中国科学院，同年9月被调往新疆，在新疆参与中国科学院新疆分院筹建。参与中苏联合全新疆综合考察，并收集、整理、翻译10余万字维吾尔、哈萨克民间文学作品。1966年起参与维吾尔、哈萨克文字的拉丁化改革，主持并出版了《新疆文字改革》。1978年开始在母校西北民族大学从事汉语、维吾尔语双语教学工作，先后讲授现代汉语基础课、汉语言文学专业课及专题讲座10余门，发表了许多科研及教学论文。80年代起，开始对古匈奴语词源的探索研究，发表研究论文10余篇，其中《瓯脱释》、《祁连一名天山质疑》2篇获甘肃省社会科学最高奖三等奖。参加编纂和审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词典·甘肃》、《中国西北文献丛书》等，其中《中国西北文献丛书》获甘肃省社科最高奖一等奖。自80年代以来，刘文性这个名字已被收录进《当代中国民族语言学家》、《中国少数民族专家学者词典》、《陇上社科人物》、《中国教育专家名典》等。1993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刘文性是我父亲的名字，而且他曾很自豪地告诉我说：“刘文性这个名字，全中国应该没有和我重名的，没有人会用「性」这个字来取名字。”

我是在2016年十二月父亲病重时赶回去的。那时82岁的父亲已经完全不能自主活动，但头脑异常清晰。我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接下了床前服侍父亲的很多工作：翻身、喂饭、接大小便、擦洗……刚回国时亲眼看到在很短时间里父亲的病情在迅速的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他都没来得及在纸上留下只言片语，双手就完全不能动了。刚回到家时有几次还连搀带拖地把父亲弄到卫生间解大手，吃饭时也很费力地把他扶起在特制的椅子上，让身子直着喂饭，总觉得加强按摩，坚持理疗就会好。但没过几天就完全弄不起来了，整天就平躺着，我就得常常帮着把身体侧一侧、拍拍背什么的，每次吃完饭他都要求把假牙拿下来冲洗干净，下顿饭再戴回去，这对我可是个很大的考验，假牙的金属环很难一次就套合适，我又总是怕弄疼父亲而不敢使劲；还有接小便，父亲每次都是面露难色；处理大便、刮胡子、用棉签清理鼻腔等等，每件小事在我看来都是再份内不过的事了，但父亲每次都对我说“谢谢！”那些由父亲亲口对我说的每一声“谢谢”，都如带刃的利器，将我的内心划出血痕。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做的一件事是给父亲读报纸，记得有次拿着当天的报纸读每一版的大字标题，让父亲选要听什么内容，当我读到一个很小的“豆腐块”球赛新闻的题目“哈登三双，火箭豪取9连胜”时，父亲本已闭着的眼睛马上睁开，催促我读这条短正文，里边有“鹈鹕”俩字，我大声说：“这俩字我不认识啊！”停了下来，“提壶（音）”父亲告诉我，就像小时候写作业，遇到不认识的字，只要偏过头问一声，就会有答案，那时我一直把父亲当成我的“活字典”。我结结巴巴读完了那小段，父亲看出我实在是对球赛一窍不通，就给我讲起NBA的赛事、火箭队的打法及球员特点、哈登其人其事……那天下午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光影打在我手里的报纸上，也照在父亲盖着的蓝格薄被上，让我内心升起一股暖暖的幸福感。

父亲年轻时就爱好体育，学生时代就常常奔跑在运动场上，老年后在学校里散步也是常常驻足在篮球场边看学生们打球；家里的电视只要他掌控了遥控器，那一定是看各种体育比赛。在我欧洲的家里小住时因为有“欧洲体育”台可以看，便少了好多因语言不通而着急的情绪，他说：“只要有体育台给我看，我到哪儿都能住得惯，各种比赛的规则都懂，所以也不需要听解说，管他是哪国的语言，管他是什么比赛，我就可以一直看下去。”

在西北民族大学，父亲不仅是汉语言文学领域的知名教授、学术带头人，他只要出现在校园里，一定是穿戴得体，外表清爽，对人礼貌客气；他在学校的多次文艺汇演中担纲大合唱指挥；由他指导并带队的团队在全省高校辩论赛中获得三连冠。

在父亲床边听他聊一些以前的事，我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话记在了平板电脑的备忘录中：小学是在张掖北大街乐得小学，三年级时有个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浙江籍老师教音乐课，歌词一句也听不懂，但音调现在还记得（说到这儿父亲就真的哼出了一些音符调子）；四、五、六年级是在高台上的（县立中心小学）。小学五年级时参加县上的演讲比赛获得第一名，奖状上写着四个字：“吐嘱不凡”，但这个奖状被祖父要回来挂在家里，于是第二年学校就没再让他参加了。该比赛规格很高，是国民党县党部和县参议院联合举办的，大约在一九四五年，题目是：“我们胜利了。”

一个月的休假期很快就到了，临行之前我立在父亲床边，弯腰在父亲的额上亲吻了一下，心里知道这就是永别，嘴里说着：“我回去处理好一些事务马上再回来，你一定要乐观，要有信心，等着我。”父亲没说话，嘴抿的紧紧的，两行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连忙起身奔出了房间，没回头，离开。

在我回到欧洲后一个月时，马上要过春节了，父亲已经开始用外置氧气瓶吸氧，我和大弟通电话，商量着多备两瓶氧气，以免春节期间氧气接不上，通话时弟还把镜头对着父亲让我看了一眼。一看到父亲口鼻处的吸氧装置，放下电话我就和先生商量赶紧定机票，俩人都回去。第三天我们登机，回去进到家时，满屋子都是人，从客厅的窗看进去，父亲睡的床已经空了。后来算算时间，父亲生命的钟摆停下的那一刻，我正在万米云天之上，从空姐推着的免税商品车中买了一块手表，将时间调至2017年1月26日，下午17时。

斯洛伐克是个地广人稀的国家，父母已经来过四次。每次来时，我们都尽可能地安排去户外各处游玩，每看到一处赏心的风景，父亲就会说：“这还是比不上南疆。”我知道他又在想念年轻时工作过的新疆；或者看到一大片青草地，他就会说：“这个地方有点像阿克苏的塔格拉克牧场嘛！”说着还会哼起一支新疆民歌的曲子。

父亲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有些话他用“认真”的语调说出来，过后每每想起，还让人忍俊不禁：带他去泡温泉，不会游泳的他裹着浴袍不肯下水，还说：“我是绝不会在学会游泳之前下水的！”和朋友带着小孩子出去玩，朋友让孩子拉着爷爷的手，父亲说：“快拉着爷爷的手，别把爷爷丢了！”有一次在匈牙利的一个小村庄游玩，在路上走着，父亲说：“我发现匈牙利的经济状况比斯洛伐克好。”一行人都惊奇于他是从哪儿得出的结论，他接着说：“你们看，路上的蜗牛都有房，斯洛伐克的蜗牛都没房子。”顺着他指的地方看，真的看见一只背着壳的蜗牛在缓缓前行。

汽车在继续行驶中，车窗两边是刚刚泛起浅绿的田野，路边绰绰的树影也泛起点点嫩绿，那首歌继续在扩音设备中流淌着：“如今终于见到辽阔大地……站在这芬芳的草原上我泪落如雨，河水在传唱着祖先的祝福，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玉扣子，2019，清明）

图片选自茹鹏生摄影作品

作者简介：玉扣子，本名刘东，生于中国甘肃，毕业于兰州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曾在兰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任病理医生，后旅居斯洛伐克，从事服装贸易。现任欧中汉学会会员、斯洛伐克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斯洛伐克华侨华人妇女联合会副会长，致力于当地华人子弟汉语言教育。闲暇时光以书会友，笔耕不辍，醉心于音乐会、展览、舞台艺术，诵读、厨艺、旅游亦广泛涉猎。主要作品散文集《我住在鼴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