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91】三宅亡羊在追求碎陶“残缺美”中的茶道异境

◆《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在日本京都，时常会感觉黄昏来得突然，仿佛有人在天边轻轻拉上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帐。那天，我站在三条通的老茶铺前，望着橱窗里陈列的“志野茶碗”，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名字——三宅亡羊。这位江户中期的异端茶人，如同他偏爱的烧裂茶器一般，在完美无瑕的茶道传统中留下一道刺目的裂纹。

史料中对三宅亡羊的记载零散如秋叶。据《茶人系谱》残卷所载，他本名三宅正休，生于享保十五年（1730年），家系与茶道名门表千家有着远亲关系。《平安人物志》中仅有“性孤僻，好异器”六字评语。真正关键的记载来自其弟子整理的《亡羊茶话》，这本险些失传的手稿，现藏于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的珍本库中。当我戴上白手套翻阅这本虫蚀严重的册子时，某种时空错位感油然而生——那些褪色的墨迹里，跳动着一个不肯安分的灵魂。

三宅亡羊的茶室“破庵”遗址，如今隐在嵯峨野的竹林深处。据《山城名迹志》描述，这间两叠半的草庵“壁有裂痕，地炉偏置，违和之极”。现代学者小川后乐在《异端茶道史研究》中考证，这种故意破坏茶室和谐感的做法，在当时堪称大逆不道。千利休确立的“和敬清寂”，在亡羊这里变成了“破忌狂寂”。

三宅亡羊对茶器的选择更显叛逆。《亡羊茶话》记载其收藏“十之八九皆为瑕疵之物”：釉彩剥落的唐津茶碗、烧变形的备前水指、甚至修补过的朝鲜茶入。最令人瞠目的是，他专门向陶工订购故意做坏的茶器。这种对“残缺美”的偏执，比冈仓天心提出“残缺崇拜”早了整整一个半世纪。

三宅亡羊在赏雪茶会上，故意用有裂痕的茶碗盛装热水，当裂缝渗出细流浸湿茶托时，他却抚掌大笑：“看啊，雪在碗中融化！”这种将物理缺陷转化为诗意的能力，令当时在场的儒学者佐藤一斋叹道：“三宅氏之茶，似禅非禅，似狂非狂。”

最耐人寻味的是三宅亡羊与朝鲜通信使的交往。据记载，他在宝历十四年（1764年）与朝鲜使臣金仁谦的对话中提出：“茶道如国土，有疆界则死。”这种超越国族的美学观，在当时锁国体制下堪称危险思想。果然，安永三年（1774年）后，亡羊的名字突然从各类茶会记录中消失。传闻他因“言行不稳”被表千家除名，晚年靠教町人子弟茶道维生，殁于天明七年（1787年）。

亡羊晚年所作的连歌：“破茶碗底/积着昨夜的月光/野猫舔过。”这首被后人批注为“鄙俗不堪”的歌谣，却意外透露了他美学的核心——在茶道的精妙与生命的粗粝之间，存在着某种动人的辩证法。

日本现代茶道研究者常将亡羊简单归类为“反利休”的异端。但细读《南坊录》逸失章节的抄本会发现，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利休的原始精神。当利休说“茶汤者，烧水点茶而已”时，那种破除形式的锐气，在三宅亡羊的破茶碗中得到了极端化的继承。日本艺术史家辻惟雄在《奇想的系谱》中指出，亡羊的“缺陷美学”实际预示了现代艺术中的反完美主义倾向。

站在岚山龟山公园眺望保津川，我突然理解三宅亡羊为何自号“亡羊”——这个出自中国《庄子》的典故，暗示着在传统茶道的康庄大道之外，另有一条通向未知美学的歧路。他就像自己收藏的那些畸形茶器，以刺眼的存在证明着：真正的美，或许正藏在主流价值判定为“失败”的褶皱里。

暮色渐浓，京都茶铺老板准备收起那些完美的志野茶碗。这位被正统茶史遗忘的异端者，用毕生精力收集的，何尝不是被时代洪流冲散的另一种可能？那些烧裂的陶片，至今仍在历史深处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芒。（2025年5月14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