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德作家专栏】一对中德情侣的生死奇缘（下）

（接上篇）2018年的一天，我与一位闺蜜朋友来到了德国著名历史古城哥廷根市，八十多年前的留学生老前辈沈曾留学生活的地方。哥廷根大学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之一，也是世界上获诺贝尔奖人数最多的大学之一。大学位于市中心附近，没有围墙，没有大门。

 我们首先去了哥廷根大学档案楼，一位温文尔雅的老教授接待了我们。按照我们的陈述，和出示的名字出生日期照片，他很快找到了沈的档案。他告诉我们说，当年沈没有完成学业，所以在校档案很简单，只有简单的登记记录。他让我们去市政府的档案馆查询。只要是在本市正式登记居住过的人，市档案馆都会留有记录。他还写给了我们市档案馆的地址。 

哥廷根大学老建筑

出师不利，我们颇有些失望，心想大学都没有他的档案，市政府能会有吗？

我们顺利地找到了哥廷根市政府档案馆大楼。来到楼上的历史档案资料室，一位男工作人员接待了我们。我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德国记者证。他和蔼地说，刚才大学档案室的教授已经打电话通知他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做好了登记，等了一会，工作人员捧着厚厚的一摞泛黄的档案订装资料进来了。他说，这里保存着过去在本市居住过的中国人的历史资料。您可以查阅。

我惊呆了！这可是近百年前的档案记录啊。百年间，德国经历过魏玛共和国、纳粹德国、东西德国、两德统一后德国，历届政府居然能将旧档案全部保存下来，传承下去，供后人查阅。尤其在二战后期，整个德国几乎都被炸得稀烂，这些旧档案竟然能完好无损。 

我问道，二战时这里没有被轰炸吗？他说，城市都被炸毁了，城市老建筑等大都是战后重新修复起来的。战争之初，工作人员已将所有的档案资料包装好，藏在了地下室里。战后又清理废墟瓦砾，一点点地整理出来了。我很感叹，德国人的严谨认真精神，不仅仅是在机械制造领域。

我们在阅览室里翻阅了这本厚厚的德文旧档案，发现了很多有意义的历史资料。比如当年朱德及其他中国历史上的知名人物在哥廷根居住、留学的信息资料，有他们历次开会活动的记录和照片等等。工作人员还告诉我，前不久有位德国大学生也来这里查阅过档案。他写的毕业论文是关于早期中国共产党活动家朱德在哥廷根活动的历史。

关于沈前辈的资料不多，只有他在本地登记生活居住过的四个住处地址。但这些地址都是当时的老字体德文，难以看懂。工作人员又用现代德文为我写了一遍。

我拿出相机，翻拍了很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工作人员也为我复制了我所需要的所有资料。我被他们认真细致的工作精神和极耐心的态度所感动。随后，我按照档案馆工作人员写的地址，在哥廷根市寻找沈所居住过的房子。

这里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大的老高档住宅区。一条条整洁的街道两边全都是一、两百年的花园洋房，而且每栋小楼都不一样，每一栋都造型讲究，美轮美奂。显然这里是富裕阶层的住宅区。据说，以前哥廷根大学的教授们经常会将留学生接到自己家别墅居住。

中国留学生老前辈曾住过的一栋老别墅

我带着相机，在安静的街区慢慢穿行，拍下了很多照片。现在的街牌号码与过去一样，没有改变。很快我就依次找到了沈曾经居住过的四栋房子。每一栋都是带花园的漂亮大别墅。仅从这点就可看出，沈来自于三十年代的中国上流社会富裕家庭。

在每栋别墅前，我都会停留许久，想象着雕刻花边框的大玻璃窗里面的故事。清晨，别墅大门里走出一位文雅的华人青年，从容地走过宁静的小街去学校，或是手牵手的情侣幸福地偎依一起走进家门。真觉得好像是在看三十年代的优雅老电影。我甚至在想象，当年沈家在上海的居所会不会也是这样子的？

想到他在中国的家族后人，我就有种强烈的责任感，一定要查出来沈来自哪里，他的故乡在何方？

离开哥廷根市后，我和朋友又开车几个小时来到了索岭–佛格勒自然风景区中的新房子小镇。一眼我就看到了以前度假时下榻的家庭旅馆。

推门进去，里面的门厅和餐厅依然如故，只是装饰得更漂亮了。科瑞丝绨娜和她的儿子都在，他们也认出我来了。上次离开他们后，我曾经给他们写过信。我和她谈起了此次哥廷根之行的收获。

科瑞丝绨娜又拿些旧照片给我们看

因时间尚早，还没有吃饭的客人。科瑞丝绨娜上楼又找出了好多旧照片拿给我们看，又讲述了好多她所知道的关于表姨妈伊尔丝与沈的爱情往事。

这些三十年代的老照片非常清晰完好。看得出来，当时德国的洗像技术和相纸质量就已经很好了。照片都是沈与伊尔丝，或与亲戚朋友一起拍的。照片上，英俊的沈和时尚的伊尔丝笑得非常幸福开心，那种情人眼里的甜蜜似乎能从照片里流溢出来。

      我将这些照片全都翻拍下来了。虽然还不到中午，为了表达对她的感谢，我们在这里点菜吃了午饭并加上了足足的小费。饭后我们告别他们母子两，继续上路驶往伊尔丝的家乡。走之前还去看了沈与伊尔丝相遇的那家旅馆，现在早已改建成新式的大旅馆了。

我们在原野上穿梭行驶，一路顺利地到达了那座小镇。我们先去了镇外的墓园，那座中德情侣合葬墓依然整洁宁静。我将为他们买的鲜花，敬献在墓碑前。对于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我的朋友来说，这个美丽忧伤的爱情往事也已不再只是个传说。

我为这对中德情侣前辈献上了鲜花

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们开进村里打听伊尔丝的家在哪。很多人都不认识伊尔丝了。后来，有人推荐我们去找到当地的一位中学历史老师。我们真找到了他家。这位热心的老教师带领我们四处参观了小镇，还介绍了很多当地的历史。也带我们去了伊尔丝家的老房子。

老房子早已易主。现在的主人说，他也不知道原房主一家搬去何处。但他知道这房子是当年老森林管理员盖的。他说，这一家的后代先后都离开了这里，偶尔会听说有人回来祭墓。

看来这条线索也断了，我只能给老房子拍了很多照片。历史老师又带我们去了镇教会办公室。在教会墓地安葬的死者，教会都有记录。

      按照我们提供的姓名和去世时间，教会工作人员在厚厚的档案资料里翻阅查找了一会，还果真的找到了中国沈下葬时的信息档案。那是一张泛黄的档案表格纸张，用德语及汉语拼音记录着沈的姓名，出生地，出生日期，去世日期，和他在德国住过的居所地址等。

      我们喜出望外，终于找到了沈的信息。他们复印了好几份档案记录送给了我。我兴奋极了，对历史老师和教会工作人员表达了最诚心的感谢。他们笑着说，很高兴能为我们提供些帮助。

      经历了这些天一系列的查寻，我不由得默默感慨，德国真是个负责任的国家，德国人民真是个极认真的民族。他们如实地记录着大到国家民族的真实历史，小到每位公民的个人信息，历朝历代不会销毁。甚至是一个去世了八十多年的外国留学生的资料记录，都完好地保存至今。这个民族无论做什么，就会努力做到极致。所以他们能造出“德国制造”。

      档案上表格里填写的文字是手写草体的老式德语，极难辨认。甚至那些汉语拼音也难看明白。回到家后，经过反复辨认，我突然醒悟，民国时期的汉语拼音与现在的简版汉语拼音有所不同。一下子我开窍了，大致看懂了这张记录纸。

      接下来，我很希望能查找到沈前辈在中国的家族后代。很想告诉他们，八十多年了，沈前辈的墓地一直被很好地照料着。在那个美丽的德国小山村，沈与爱侣携手相伴，永世不再分离。（全文完）

（本文首发于《作家》文学期刊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