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朗诵《史圣：致司马迁》

作者：欧阳贞冰

朗诵和音乐设计：杨建松

二十出头，你的心思已不在书上

双十年华，你就立马仗剑

单骑走天下

一意孤行去

你觉得书斋外面的世界实在是太精彩了

你觉得书斋外面的人物实在是太风流了

你觉得行动的魅力要远胜过玄思

你觉得剑锋的威力要远胜过笔锋

天高兮地䢛

宇宙兮无穷

心旷兮神怡

前程兮万里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这一去便是三年

上会稽（[kuài jī），探禹穴，窥九疑

浮于沅湘，北涉汶泗

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

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

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游江淮

 

这一游便是一千多个风霜雨雪

 

没有人知道你壮游路上那不断到达又不断出发时的真实感受

没有人知道你独行途中那从天而降的喜悦和郁闷之后的豁然开朗

只有后来的人郦道元知道

李白知道

苏东坡知道

陆游知道

徐霞客知道

只有后来的人欧阳贞冰知道

在两千多年前那样一个交通不便的时代

这需要多大的一股生命的激情？！

对外部世界持续三载的兴趣与热情

这难道还不是衡量一个人生命力大小的尺度？！

 

孟子云: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而读书与行路正是养气的两大前提

二十岁的你已读完了你那个时代民间所能找到的书

二十岁的你已成为了你那个时代最博学的人

二十岁的你已拥有了一双能打量历史和现实的眼 

在山东，你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看诸生演习周礼而低回留连

在大梁，你搜访信陵君礼待侯生之夷门旧迹，满怀深情地想象着这位礼贤下士的公子的音容笑貌

在齐国，你看到了什么是辽阔广大，什么是泱泱大国之风

在楚国，你长时间徘徊于汨罗江畔凭吊屈原，领悟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离骚精神，什么是楚文化的浪漫情怀

那时的你，谋求的还是自己人生功业的辉煌

那时的你，人生的目标还在于追求"立功"

直到父亲垂亡，你的人生目标才陡然转向

病榻前奉孝的你无法拒绝太史令父亲的遗命

他对你未来的事业进行了不容置疑的安排

他让你接过他的衣钵，为那个大时代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论裁"天下之史文"！

而那时的你，正当盛年

而那时的你，立功事业才刚开了个好头

前程恰似万里长江之初发源

生命恰如蓬勃春花之绚烂绽放

从此，你却要

收敛其花瓣

内敛其热情

蛰伏其雄心

青灯古卷，石砚羊毫

年年岁岁，寂寂寥寥

你不甘心宝剑折断为锄犁又如何？

你不甘心平戎策换得种树书又如何？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

你由内廷的郎官调任为外廷的太史令

你从官僚系统的主干上退了下来

一如当今的官员从实权部门退到了地方志办公室一般

最终，你摒弃了诱惑，排除了干扰

最终，你明白了什么才是当仁不让，什么才是自己的真正使命

"周公卒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

那么，应运而生的今日圣人，非吾而谁？！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大祸从天而降

这一年，李陵食绝兵散而救兵不至

万般无奈，被逼暂降匈奴

你仗义执言，为李陵辩护

武帝大怒，将你下狱

罪名是"沮贰师"，就是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

李广利和武帝什么关系？

郎舅啊！

攻击武帝偏袒的爱将，不就等于攻击武帝本人吗？

按汉律，当斩首

而武帝本人，向来喜怒无常

一日，他忽然觉得

李陵可能的确是奋勇杀敌，弹尽粮绝才被迫做了俘虏

于是，他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前去匈奴了解情况，并设法营救

谁知公孙敖无功而返报告说

李陵正忙着给匈奴人训练军队，准备和汉军对敌了

于是，龙颜大怒

灭李陵父系一族

灭李陵母系一族

灭李陵妻系一族

数百口人被诛杀一空

其中，大半是妇女儿童

可是事情却完全搞错了

替匈奴人训练军队的人叫李绪，不是李陵

公孙敖邀功心切，听信了一名俘虏的交代而未加证实

灭三族的消息传到塞外

李陵哭天抢地，命人将李绪一刀砍死

从此，死心塌地地投靠匈奴

从此，娶下单于之女重新繁育后代

真相大白，武帝心里也有悔意，但嘴上却不置一词

而为李陵辩护讲情的人

却继续

蹲

大

牢

！

 

继续蹲大牢的你又有了一个新罪名: 诬罔罪

即无中生有地欺君罔上

按律，还是判死刑

然而，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武帝不知为什么事情又高了兴，大赦天下

死刑犯花钱50万便可赎罪出狱

凑不足这个数的，割"势"才能保性命

所谓"势"，乃人和动物之睾丸也

要么去死，要么受辱

尊严和性命，只能二选一

除非你有足够多的钱

这是什么狗屁法制？

有此酷刑，难道还不是一个民族的奇耻大辱？！ 

三年后，失掉睾丸的你终于走出了牢门

在遭受了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屈辱之后，你仍然选择了隐忍偷生

尽管你赏识屈原、李广这样的掷生命如碎碧玉的壮烈之死

但你也赞赏伍员、勾践这样的保生命如保青山的坚韧之活

因为你的《太史公书》才写到一半呀

因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而你不想死于罪，要死也只能死于节

而你不想轻于鸿毛，只想重于泰山

"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至此哉？"

你分明就是在说你自己啊！

出狱之后的你反倒升了官

武帝封你为中书令，相当于贴身秘书

你可以出入宫禁

你可以靠近天子

你也可以在姹紫嫣红的女人们中间走动

武帝对你很放心

武帝对你呼来唤去

包括在龙床上唤你，阳具还在妃子体内

他只用你的笔墨功夫

他毫不担心你作为男人的功夫

因为你"大势已去"！

因为你五十岁了！知天命之年了！ 

可是，那些羡慕你升官了的人，包括朋友任安

谁又知你五内俱焚般的狂惑？

谁又知你内心长时间的痛苦与矛盾？

谁又知你受刑后的处境与心境——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期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这是怎样的极辱之痛？

这是怎样的忍辱之难？

这是怎样的偿辱之志？

而更为了不起的是

这时的你已经认识到了

专制乃是"辱"的根源——

"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

乃其在井槛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是什么使"猛虎摇尾而求食"？

是暴力权威！

是什么使人心惊肉跳以头抢地以乞活命？

是暴力权威！

在专制之国，谁能快乐而自由？

在这种体制之中

说没有耻辱，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说不感到耻辱，是不是奴性已深？！

你的思虑已非常人可比

你的见识之高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才"不过使一个人成为文人

"学"不过使一个人成为学者

只有"识"才能让一个人成为伟大的文人伟大的学者

这时的你，眼光更辛辣

这时的你，心智更深沉

这时的你，文字更深稳而经济

这时的你，文风为之一变，充满了战斗性

战斗性当然是来自于你的屈辱感

当然是来自于你被阉割了的残躯

一个"刑余之人"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白天，你照常上班，你照常对武帝和他的女人们陪笑脸

夜晚，你闭门写书，拒绝所有的交游和应酬

朋友任安的求救，武帝皇权的高压

都不能令你停笔    或

写下受权力阉割的文字

天降大任于斯人

苦其志

割其势

肉体的残缺反而赢得了精神的健全和强壮

 

你把汉朝以前三千年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汇集成了一部纪传体通史

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共计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言

其中，列传、世家、本纪三大部分基本都是优秀的传记文学

把历史写成传记文学，后来的史家谁能这么做？

把没做过皇帝的项羽列入"本纪"，后来的史家谁会这么做？

把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列入"世家"，并加以赞赏，后来的史家谁敢这么做？

你仿佛晓得每一篇文章就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你尽量去创造这一个生命、去维护这一个生命、去发扬这一个生命

你写舜，主要写他是一个如何孝谨的人物

你写秦始皇，主要写他是一个如何刚毅戾深的人物

你写项羽，主要写他如何代表了一种狂飙突起的精神

你写刘邦，主要写他如何有着大度和豪气，但又不免带有流氓的意味

你写的《封禅书》，是要在飘飘欲仙之中而有着讽刺

你写的《平准书》，是要在借写经济之便，而掘发着当时的吏制和刑法

你的《越世家》，在写范蠡的坚韧

你的《孔子世家》，在写孔子之学礼、问礼、好礼、习礼和讲礼

你的《外戚世家》，在写人生命运的渺茫

你的《萧相国世家》，在写高祖的忌刻

你的《留侯世家》，在写张良道家人格的完整

你的《孟荀列传》，在写阿世苟合与特立独行的对立

你的《孟尝君列传》，在写一个无赖子弟的领袖

你的《平原君列传》，在写一个托大的公子哥的生活

你的《信陵君列传》，在写一个真正礼贤下士的榜样

你的《春申君列传》，在写一个政客的宦海升沉

你的《范雎列传》，在写一个由私人厉害出发的人物的成与败

你的《蔺相如列传》，在写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应变处世的技巧

你的《屈原列传》，纯然是在抒情的氛围里漫游

你的《李斯列传》，却像是在写一个人的人格演变的小说

《张耳陈馀列传》写人由结交而到结怨之过程

《淮阴侯列传》写决断为一人成败之机

《叔孙通列传》写希世度务的人物之得意

《李将军列传》写才气无双的将军之坎坷

《平津侯列传》写老官僚的脸谱

《汲黯列传》写憨直人的心肠

《酷吏列传》在写惨酷之中仍注意着人才的高下

《大宛列传》则感慨之中又透露着风趣

《货殖列传》写趋富避贫是人类的自然欲望

《太史公自序》则写善承父志和辅翼《六经》是自己的志事

你巧于讽刺，善达难言之隐

你指秦骂汉，善于以褒作贬

你写战功，多半用短句，而这些短句就宛如短兵相接的光景

你写缠绵，多半用潺缓悠扬的文字，让人读时忘了是传记，以为是优美的辞赋了

你写信陵君，笔端便十分仁厚，语气是那么安详和缓而有着无限的暖意

你写酷吏，笔锋便近于鞭锋，鞭打着他们可恶的灵魂，一点宽贷也没有

写汉高祖时，你的笔墨便豁然有大度

写李广时，你的笔触疏疏朗朗

写孔子时，你下笔是那样的温良尔雅

写伍子胥时，你笔下又是那样有着无比的怨毒坚忍

你分明是在有意识地使自己的笔墨与所写的内容相符合着

你分明像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一样，在扮演着男女老少的一切角色    且

演什么像什么

 

尼采说，一切书中，我爱那些以血写成的

而你的《太史公书》不仅是以血写成

且还是重重的血——

历史的血

历史人物的血

再加上你自己的血

每每读来，我感受到的为什么往往不是历史的必然性，而是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歌哭悲笑？

是什么让你断然抛弃了编年体而采用纪传体？

是什么让你能把此前被孔子、左丘明等人阉割了的个体还原复活，且让血重新流回到了历史的血管？

是不是因为"以人代史""以人叙史"乃是历史观念的真正觉醒？

而历史的主体正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及其命运？

而历史的意义也恰好就是人的意义？

我一遍又一遍地沉浸在你的《太史公书》中

我一次又一次地追问苍穹叩问大地——

为什么你笔下的历史人物栩栩如生，而一些活着的人却死气沉沉？

为什么你笔下的历史比现实还要生动，而后来那些同样采用纪传体的历代正史却不能？

为什么你要选择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李广利投降匈奴这件事作为《太史公书》的结尾？

为什么公元前90年后史籍上就不再有你的任何记载？

为什么为我们拨开历史迷雾的人，自己却隐入了迷雾深处？ 

                壬寅年国庆前夕于江夏古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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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欧阳贞冰，中国艺术摄影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书画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陆羽茶文化研究会会员。出版诗集三部、摄影集一部、电视专题作品集一部。其诗歌作品、摄影作品、书法作品先后获全国省市各级各类奖项百余次。　　

　　朗诵和音乐设计：杨建松，网名铁马豪歌，湖北省朗诵艺术家协会理事兼副秘书长，湖北省朗协语言艺术研究与实践基地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