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鲁迅在2020（外二首）

   

    鲁迅在2020（外二首）

    西渡

 

鲁迅在2020

从兄弟手中飞出的香炉
直如醍醐灌顶
让我觉悟到人间的真实
和一切希冀的虚妄
 “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
但没有人提前知道
人心的深渊无筏可渡
流言是一场古老的
冬雨，我站在它的中心
我的行动背叛
我的思想，我的思想
嘲弄我的感情
爱，不过是全部失败
和全部绝望的理由
记忆的鳞片带血刮下
在暗夜的光中闪烁
如寒星……

好的故事讲完了
听客散尽，说书人的身前
是虚空的夜，身后
是夜的虚空
作为虚空的真身
无泪者抱着影子
漂流海上，带着残损的
肺和越来越坏的脾气
做过去反对的事
姿态越来越激进
执着于得罪昔日的朋友
为对付多余的日子
烟越抽越凶
被时髦或激烈的青年围绕
穷苦、抑郁、生着病的
诚实的，很少说话的
——他们中最好的
已不知死在哪里——
老人的狡黠藏在
长衫下，不正确的思想
久远的苦痛，无法泯灭的
爱  恨
藏在飘动的烟雾
和不易觉察的暗笑里
躲过青年的窥察

哦，青年！任何时候
都被命运所觊觎
革命流青年的血
反革命流青年的血
青年也流彼此的血
血轮转动，滋生野草
时间的循环获得动力
却一再使我艰于呼吸
在浓到如酒的寂静里
和黑絮一般大块的夜色里
我听见自己的心音
四远有无量悲哀，苦恼
零落，死灭
杂入眼前的寂静
我想要写，但是不能写
无从写。那么
我就做一个爱夜者罢
于暗中，看一切暗

怯弱者独享他的平安
革命是牺牲的事业
也是一件脏活
对有些人却是分赃
黄金世界不够瓜分
于是必须不断革命
革命，反革命，革革命
在上升和下降的螺旋中
把革命进行到底
以纯洁和肮脏的血
献祭于那血轮……
在我身后，血继续流
为台上人计
最理想的办法是
连血也不见，无声倒下
——无声的中国
在飘散的硝烟里
只剩下无耻的笑声
窃窃的议论也停止

孩子的话
还可让我一笑
叫红的女孩
有时到病榻前
听我讲话
睁着大眼睛 
一再感到惊讶
逗起我玩笑的兴趣
只在这时候
我感到我还活着
从濒死的沉静中醒来
靠着藤编的躺椅
燃亮一支烟
还想在辛辣的烟雾中
看一看窗外的星
和眼前的灯
想起无穷的远方
无数的人们
活着到底是好的
而另一些卑怯的脸骤然复现
又让我的心变得死灰

死后，我的敌人会
一本正经悼念我
抚恤家属
以显示他们的宽大
和我的褊狭
但我把一个都不宽恕的话
提前告诉他们
我喜欢看他们装出
惊讶的样子；宽恕
是他们的美德，但不是我的
自己人的利用更彻底
抬棺的人们暗中较劲……

会有若干个年头
我的书印行，但稿费
被没收，我的胡子
手中的烟，甚至头发
也被没收，供奉一个
无主的神龛，但终究
让胜利者忌恨
所以还要再次被消音
铁窗里的人吃经血
爱上当权者
被除去发声的器官
兄弟互刺
母亲的眼泪一直流
五分钱的子弹费
归家属支出……

……他们的书赢得另一个
和平的年代，人们
彼此客气地问候天气
台上的人大声念稿子
旧时代写下的小杂感
无用武之地
而主义依然流行
和我活的时候没有不同
只是更加粗鄙
而你将出乎意料地发现
奴隶们失掉的好地狱
已被另一个
谁也看不见的地狱取代
                          2020/7/17

 

 

利玛窦在肇庆

 

   1

船夫跳上岸，把竹篙扔到一旁
迅速系好船绳，手伸向我们——
一整个大陆的邀请；在近乎
透明的空气中，鸟语的声波
传递到轻轻摇摆的船上；
沿着台阶，盛装的乡民从上
而下排成一列，暧昧的目光
齐刷刷投向外乡人，交头说着
奇怪的语言：有一天我也会精通
的语言。头顶笼盖繁茂的大树
我眯起眼睛，一串金色的箭雨
垂直射下；细胳膊细腿的螳螂
从高枝上缓缓飘过，像东方的
杂技高手。再往上，高塔巍峨，
摇摆的风铃
把叮铃的乐声送入我的耳鼓

我迈步上岸，在潮湿的沙地上
印上第一个皈依者的脚印
……我将开始一项不可能的事业
“岩石呀！岩石呀！您终于裂开了！”
恍惚听到神父惊喜的赞叹
一条小径从码头通往村庄
通往一个大陆的深处；我看到
通往京城的道路上，尘土
弥漫，我踩住了它飞奔的头……

正午的光在水上搬弄着树影和塔影。

   2

船夫跳上岸，把船绳系在碇石上
把船泊在树影下。穿僧服的外乡人
站在船头，用好奇的目光扫视岸上
用手掌抵住从高处投下的光
江水向东卷走光阴。我们被疾病
锁在岸上，锁在阴暗的日子里
瞧！他正在向我们走来，慢慢挥着手
带着一些我们从未见过的奇异的东西

正午的光在水上搬弄着树影和塔影。

   3

这是一五八三年九月十日
罗明坚陪你在西江登岸
海上的风涛从此遥远——
作为大陆的居民
你在上清湾住了六年
用土话与土人交谈
治疗他们的麻风
一五八八年你再次从西江出发
经韶州、南昌、南京，沿运河
北上，于一六零一年抵达北京
其间脱下僧袍，换上儒服
在南京与徐光启成为莫逆
向皇帝进《圣经》和自鸣钟
在京城，你用汉语写作《天主实义》
《交友论》，用拉丁文翻译《四书》
举止体态越来越像汉人
马提欧死去而利玛窦活下来——
一条走向汉人内心的漫长道路
走到头，你发现被改变的是你
 “你通过改变你改变了我们”
上帝让一些人骄傲，刚硬
却让你谦卑。一六一零年，你永远
留在了你服侍的这片土地上

平则门外，你的葬礼像两个大陆的婚礼。

   4

面向西江，你的上清湾村有两座教堂
老名仙花寺，是你的遗留
贴上了封条
新教堂由顾神父筹建于一八六五年
二零二零年八月八日，正当瘟疫蔓延
我们打门进入
一个陌生的世界
面向
十字架上的神从教堂内部远眺
清湛的西江一片光明

村民们搬到高处，比教堂更
古老的民居，自己揭开头盖
迎接阳光和云影，桑树和构树
从灶眼长出，蛇莓开花
填补了人离开后留下的空白
高音喇叭反复播放：
“警戒区域，请速离开”
我们离开了，带着对命运的迷惑
热伤风的风在小巷里寻找
从厨房后门失踪的猫
和讲中国话的僧人的背影

正午的光在水上搬弄着树影和塔影。
                            2020/8/12

 

 

恋曲四重奏
                           
   一
                           他和她
相逢在春天。她是快乐的
像一朵绯红的火焰拂过
麦田的绿廊：她在标尺前
飞身跳跃，双腿绷直
如一条带着闪电速度
                                 的白线
跃过无数的目光。她是
慌乱的，胸前的蓓蕾
在众目睽睽下绽开
感到胸口
私养了一窝恼人的蜜蜂
她是忧郁的
因为流血而苍白
而悄悄涂红了嘴唇。
他是贫穷的，习惯在
山脊上，漏风的屋顶下
眺望银河和北斗。
他是强健的，劈柴的
高手，挥动斧子
解开树木的纽扣
从粗糙的、纪律的树干下
解放出白色的、芬芳的
自由的灵魂。他是孤独的
因为家庭的烦恼，因为
生活的重压。她是孤独的
因为无人知道的缘故
他们是孤独的，因为
他们的年龄和无知

她和他相逢在春天
布谷鸟在早上吟唱
笋衣层层剥露
在一场命定的
从竹叶滴下的细雨中
他吻了她的唇，她吻了
他的眼睛。麦浪起伏
碧绿而纤细的麦秆
像竖笛低低地吹响
两只鸽子追逐着
消失在麦地的深处
    麦浪起伏，麦浪
悄悄改变颜色，麦浪
成熟

   二

他们奔跑着
两道年轻的闪电
跃入了大海。

他追随海浪高高升起
落下，她追随他涌上浪头
与他一起坠落。无穷无尽的
汹涌的浪，无穷无尽的跳荡
回落……长时间地滑翔
长时间平稳地下落
听任海的势力。

精力无限的大海
起伏的黄金海岸，黄金的腰线
黄金的臀围
黎明时分，海鸥翻飞
追逐梦的碎片，多余的时间
的碎片……

无穷无尽的望海人
无穷无尽地望海潮
他们不望海，不望潮
他们站在自我的界线内
互相瞭望：白天和夜晚
望到彼此的深处
永不厌倦地望，望到
他和她的过去和未来
把彼此的内面和外面
晾在黄金海岸
海从蓝色的一面
翻到白色的一面
直到海风吹着
望到黄金的大腿深处最细密的
绒毛，落入夕阳

他涌起，他落下
她追随而迎头赶上
骑上他的浪头
她的呼救惊心动魄
他的拯救恰到好处
未来就是现在，就是
使劲攥紧彼此起伏
的精力，永远不被落下
永远攀升到对方的最高处
就是海，就是一曲
永恒激动的海之歌

无穷无尽跳荡的海。

   三

他们拥抱着睡去
醒来已彼此分开

午夜时分，急骤的雨
落在空心的城市
并排的屋顶
仿佛无法拢岸的船
漂浮在海上。灯柱摇晃
闪电照亮甲板上
水手忙碌的身影
花园中的树木
一会儿飞在空中
一会儿沉落海底

他醒来，从她的身体
抽离
他醒来，听雨疾驰
听风挥舞闪电的鞭子
抽打阴郁的、孤独的树木
想着浩渺的心事
她醒来，感到自己
独立在风雨中
像一所漏雨的房子
一些活物在逃离
一些在往高处迁移
他假装不知道她醒着
她假装不知道他醒着

一张床，在暴风雨夜
也是一块孤独的甲板
一夜大风，把她和他
吹向不同的海岸

   四

她习惯了枕头的
另一边空着，但没想到
双人床空出的一半
会如此广阔，犹如神转身离开
留下巨大的天空的后背

睡眠是另一个
坏脾气的神
它的来临压倒一切
像一场世纪的台风
向你证明，迷惘的等待
有一个暴烈的结局
它的坏脾气在于
谁追求它，谁就注定失去它

她醒在长夜
一片无穷无尽的
雪原，冰冷、枯寂
没有麦浪，没有海浪
没有追逐的海鸟
没有起伏的波峰
和浪谷
曾经淹没她和他的热雨
冷却了
变成了无穷无尽的雪
随风刮过
絮叨如早年的母亲
用残酷的语言打击她

洁白的床单如此广阔
像无神的遗骸
裹着她洁白的
失去温度的身体
                        2019/8/24；8/26

 

作者简介：

    西渡，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年8月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

2021年《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李龙炳：一百吨大米   

徐甲子：倾诉

李自国：前世今生

印子君：父亲啊父亲

凸凹：不断的刀

李发模：最不清静的是人心

黄世海：在一滴血的背面赶路

哑石：青城诗章

黎冠辰：来，我背你

张新泉：午夜萨克斯

森子：平顶山一季

彭志强：将军令

陈建：乡村酒吧

江离：鹿群

蒋雪峰的诗：十七首

蒋立波：上下文之间

孙建军：善解之间（组诗）

赵永生的诗10首

李元胜：自选诗9首

商震：练功

喻言：历史与未来

傅天琳诗选

李自国：写给屈原

少况：Cy Twombly的邮戳（共10首）

刘立云：在假想中飞翔的弹丸

蒋立波：端午研究

倪金才：孤独地困在时光的蛹里

诗歌三人行：孙银川、易秋、秦体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