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地困在时光的蛹里(组诗)
倪金才
◇习惯
这些年,我习惯收敛自己的翅膀
把锋芒藏在刀刃之下
我习惯于看云识天气,看脸色活着
习惯于隐身草木
为一片树林倾尽一生的阳光
我习惯于听风是雨
习惯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作为一只毛毛虫
习惯于孤独地困在时光的蛹里
半天不出来
◇祭父语
父亲,你终于有了
三层的小洋房
终于有了洋车洋马
有了服伺你衣食住行的丫鬟
父亲,你再也不用担心
捉襟见肘的生活
我会定期把钱烧给你
你可以用来买酒喝,买烟抽
别像活着时,为了我们
抠抠搜搜
父亲,你生前的粗布衣服
我替你烧了,如今九身衣的绫罗绸缎
足够让你尽享尊荣
在那边,你就不用干活了
每天背着手,当八抬大轿的老爷
父亲,你说你活着
有些憋屈,被村长欺侮
被别人看不起
如果你实在想不通
就用钱在那边大小捐个官吧
钱不够,记得托梦
咱祖辈都是农民
咱也风光一回
◇背儿山
远远地望着,你背着我
爬过那道山脊
阳光给你一个好看的侧影
母亲,你的背是世上
最宽阔的床,你跋涉的每一步
都是儿催眠的童谣
看,儿在你背上睡着了
他梦见三十八年后的你
驻着拐杖,站在村头,盼儿归来
◇风过之后
风过之后,我来到山冈
发现野花开遍的原野
成了万千蜜蜂的停机坪
山冈之上,我视野足够辽阔
还可以看见万里高天
云海翻腾,卷起千堆雪
也可以发现最近与最远处,乌江
卷曲着,像一条无比清晰的带子
拴住我持续向上的目光
◇我把这个人叫父亲
三十一岁时
我把我送走的那个人
叫父亲。两棵松树
伴他长眠
二十五岁时
我把那个昏迷了
一天一夜,躺在县医院病床上
呻吟的那个人,叫父亲
为他买了一件
过冬的棉衣
十六岁时,在车站
我把在风中抱紧双肩
侧过身子为我挡风的那个人
叫父亲。汽笛声声
难忘他宽实的背影
而十岁或者更小
我把用火柴蔸打我屁股
用荆竹条子打我手心的
那个人,叫父亲
为他,我逐渐学会了
善良、诚实和坚韧
而今,在梦中
我把双颊突出
个子瘦小,一边走路
一边咳嗽的那个人叫父亲
多少次叫着叫着
泪湿枕巾
◇亮瓦
父亲爬上屋顶
让我递给他一块亮瓦
面对一大片天光
他在犹豫,该把这一小片的亮瓦
放在哪个更为合适的地方
厨房在偏西角
升起的炊烟飘过了朝门口
堂屋祖先安坐神龛
三大围席盛满金黄的粮食
厢房靠山,光线昏暗
住着我、二哥和猫
端坐屋顶,父亲神色安祥
并不急着下手,亮瓦在手里
就像攥着一家族的命运
着围裙的母亲站在街沿
等着父亲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厨房里,饭菜的香味追了出来
父亲不再犹豫,很小心地把亮瓦
覆在了堂屋的顶上
◇以身体为鼓的人
以身体为鼓的人
从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
并以此作为鼓槌
不断敲击脆弱的心脏
让灵魂发声
让孤独说话
让失败有了命运的借口
由此拒绝一切
拒绝在石头里取火
在树梢上发展爱情
拒绝扭开心灵的锁孔
并敞开自己的心胸
给飞鸟看,给游云看
就这样,以身体为鼓的人
夜夜敲打自己
像敲打动人的诗篇
◇夜深沉
尖利地穿过你的耳膜
像夜色淋湿你的全身
是雨声,风声
还是虫子在夜色中的浅吟
是鸡鸣,是狗吠
还是蚕嚼桑叶马啃夜草
你,无法确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你均匀而绵长的呼吸
自胸腔汩汩而出
这唯一的活水
养你的孤独
◇豆地
看到豆地
就看见了我的童年
看见了秋天、收获和金黄
看见了油烟薰黑的旧时光
就在我饱满的记忆里
裂开一道缝隙
让我不得不愣神在这样的下午
这样的一块豆地
一个农妇躬身扯一把豆子
抬起头来
我差一点儿没有忍住
叫娘
◇遗像制作
从她的生日中
抠出笑容,随便抹去
层层叠叠的皱纹
还她光洁的额头
从梵净山顶的浓雾中
抠出她的脚步,这是她一生
可以抵达的最远的距离
同时从一生操劳中抠出她的双手
洗尽指甲的污泥
努力恢复她年轻时的嫩藕
从乡下的田间地头抠出
她的眼泪,每一滴都是生命的故事
抠出她尝遍生活的苦辣酸甜的嘴巴、舌头
随便也把她的唠叨和抱怨留下
抠出她听风听雨的耳朵
因为她同时听惯了墒情
让我们最终把她拼凑成
一位地道的农家妇女
唤鸡养鸭,重回乡下
背景是日渐苍茫的老家
作者简介:
倪金才,男,土家族,生于1976.12.6 ,中学教师。诗观:简单、直接、清浅、透明,直抵灵魂中脆弱的部分。诗歌在巜星星》、《诗潮》、《扬子江诗刊》、巜诗选刊》、巜中国诗歌》、《草堂》、《福建文学》等刊物偶有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