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6 00:00 阅读量:1万+
华人号:南方诗歌编者按:大象们北迁的足音打乱了世界的语序。植物们从不抵制绽放,但不是每朵花都能如期盛开。“被现实粗暴推翻的梦呓/过了保质期的诺言”时刻伤害着我们,我们渴望----“晦暗的时刻还有瓢虫的星辰闪耀”,渴望丰收给我们免于饥饿的权利。
上下文研究(十首)
蒋立波
‖饥饿政治学
(纪念袁隆平)
让一株水稻弯腰道歉吗?“这个国家总是有
太多的歉意”【1】,诗显然早已不堪重负
而词语内部的弯曲仍在继续
我们被摁着向板结的记忆认错
犹如疲倦的稻穗,吁请脱粒机的吞咽
丰年里密集的斩首。新铸的镰刀
还在连夜送来无人认领的问号
许多年后,读阿马蒂亚·森【2】,贫困的政治
在一只饥饿的胃里翻滚,而一粒米
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像一支炊烟
仍在幼年的烟囱里弯曲。那么多人纪念你
但无人纪念饥饿,稀粥里漂浮的饿殍
无人记得我十八岁那年,把一担稻谷从山脚
挑到山顶,肩膀上绽出的血泡
那两箩筐沉甸甸的谷粒,仍在摁着我
与碗沿豁口上的亲人抱头相认
它们逼迫我记住,一粒米的重量
记住这句话:“如果没有免于
饥饿的权利,则丰收也没有意义”
而我致力于遗忘,母亲肩头更多的血泡
喷雾器里伞状喷出的,施洗的药水
注释:
【1】引号内为桑克诗句。
【2】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印度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著有《贫穷与饥饿》。
2021.05.22
‖当你谈论灾难与诗
宿主开始互相甩锅,吵醒蝙蝠倒悬于客厅的美梦。
死神与病毒表演的双簧不会穿帮,因为
你已被隔离到不存在的原籍,或者迷雾重重的
乌有乡。一早醒来,你终于发现每一条路
都已被封死,祖国的脸已被蒙住,而仓库里
囤积的口号终于告急,因为答非所问的
不仅仅是官员,事实上不合时宜的诗同样需要被劝返。
除了门把手,按钮,扶手,键盘,水龙头……
还有哪一个词不散发消毒水的味道?当更多的死者
排队进入焚尸炉,当你谈论灾难和诗,
事实上你是在谈论变白的肺,可疑的阴影和毛刺;
谈论紧缺的运尸袋,那冷漠的统计数字之外
和昨天的新闻纸一起变凉的骨灰盒。以及
推迟宣读的悼词,追赶母亲灵车的女儿!事实上
写作的羞耻无法被谈论,当更多的唾液和口水
带来致死的病毒,试剂的失效是否就是诗的无效?
2020年2月3日
‖棉花协会
在秤杆的一端,与秤砣斤斤计较的棉花太轻
很多时候它的分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特别是在棉花组成的织物里,每一朵棉花
都需要再一次洗白自己,柔软的纤维
并未软化人类的立场,甚至秤花也不否认
在植物学词典里,花非花,但它并不抵制绽放
因此有必要对一种纯棉的现实提出质疑
尽管锦葵科植物的天性倾向于善良
我见过青涩的棉桃,那些瘦小的乳房
贫瘠乡村挺拔的部分,情欲与经验的混血
通过那些采摘棉花的手指,刺破的血
我理解劳动中的黑暗,即便摘棉机的手臂
延长了我们的想象,但词语的产业链
仍需要一个美学的上级,哪怕在秤杆的另一端
你再增加几个砝码。棉花的洁白烘托你的
一脸无辜,就像白云的睡袋还可以装下
几个亚洲,一场道德的雪,比棉花更白的谎言
我见过游走乡村的棉花匠,他们的弹弓
几乎就是一张完美的琴弓,当单调的音符
被轻轻弹奏,我没有意识到那些棉絮
已经纺进我幼年的身体。而一直要到许多年后
一个反弹才突然出现,一位为幻象所鼓舞的
嗜睡者被弹射到了天上。我没有意识到
我所有的记忆,都被一场沃罗涅日的雪腌制过
如同历史和现实的互相抵制持续到了今天
仓库里成吨的棉花,等待着你再弹一次
2021.03.27
‖昆虫研究
(给张壬)
你拍下这么多昆虫,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也认不出它们的样子,更不知道
它们所从属的目,科,种,属。
但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它们,听过它们演奏的音乐,
那神秘的音叉,琴键,簧片,身体的发声学。
我所缺失的恰恰都被它们所拥有,
我不可能借到它们的翅膀、触角、口器、伪足,
它们的管状心脏、梯形神经和越界的器官、拟态的涂料。
我只拥有莫名的敌意与一腔无用的怒火,
像一盘西瓜上空低低盘旋的苍蝇,
将一颗碧绿的头颅奋力投掷,
但我不可能借到它的复眼,以便反复计算
向一首意外的诗发起突袭的距离。
我拍死过的蚊子莫非已多于冒死投奔的文字?
这样的提问并不夸张,因为只有绝望
约略相同,像诗句的刺吸式细针日夜抽取
却在一瞬间将一袋救命的血浆归还。
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一次次地死里逃生,
窃喜于第二天醒来仍有一碗稀粥,
就着一碟花生米,和刺鼻的雾霾一起吞吃。
偶尔羡慕金龟的甲胄,螳螂的大刀,
等待一个唐吉诃德借我的身体还魂。
更多时候你或许会赞同,有必要在歌剧院的乐谱上
嵌入蟋蟀的音键,在螽斯的电报机里
抢救出银河系发来的电波。
——天牛。田鳖。蝼蛄。窃蠹。
——姬蜂。寄蝇。石蛾。龟蝽。
你熟悉它们如同你诗行里的每一个标点
都由它们构成,甚至你每一天的晚安
都模仿了它们的口型和腹语。
尽管失踪每天都在这个国度发生,再见
或许就是两颗行星之间的永不再见。
每天,胡蜂举着螫针,蜻蜓替我们携带细长的塔身,
在黏稠的气流中超低空飞行,而蜉蝣
忽然生,忽然死,用一日叫板我们冗长的一生。
你日复一日拍摄它们,是否是要告诉我们
晦暗的时刻还有瓢虫的星辰闪耀,屎壳郎寄身的粪堆里
也有一个微观的宇宙在翻身,并且从那里
齐刷刷探出一张张迷惘而严肃的脸。
2019年9月17日
‖删去一首被我写坏的诗
刚刚删去一首被我写坏的诗,如同
删去一个可疑的现场。
没有血迹,没有凶器,甚至
也没有尸体。一首拷问道德的诗,
道德却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悄无声息地出走。
在这首诗中,每一个词都是失踪者,
每一个标点都是生锈的钉子,
只剩一只睡眼惺忪的探头盯视
每天探头探脑的我们,仿佛凶手就躲在
我们的身体里找到了保护伞。
我被迫同时扮演遇害者和嫌犯,
而在众多的角色里,我首先需要删去
一个冒名的福尔摩斯。
尽管每个人都热衷于通过锁孔
窥视别人的房间,包括
抽屉里泛黄的日记,
无法履行的合同,
被现实粗暴推翻的梦呓,
过了保质期的诺言。
我无法忍受每一行诗对我提出的指控,
如同忍受生活每天的逼供和审讯。
而唯有魔鬼的辩护轻车熟路,
仿佛我们的罪可以轻易得到赦免。
但蟑螂知道蜜罐的破绽,就像
强行插入的一行诗里埋伏更多的漏洞。
删去一首诗,意味着首先需要删除
闪电的排比句,直到只剩下
标题,流量,古老的恶,或恶的倍数,
那饕餮之后的剩余,下水道无法吞咽的部分。
2020年7月26日
‖漫长的逃跑
“……但现在我要把它们咽回去。” 【1】
可是真的能够咽回去吗?至少鱼肚白下
暗藏的匕首【2】不会同意,而黎明的赠予
让滚烫的高音喇叭急于咽回空洞的承诺
当筷子伸向剁椒鱼头,那些被刮去的鱼鳞
从记忆中重新回来,一根隐秘的刺
卡住巨兽吼叫的喉咙,我们所钟情的
全部的主题,从弱冠之年,到白雪燃烧的
暮年,从北京,到巴黎,再到萍乡
……我们都被裹挟着一路狂奔
那短促弹道上一次漫长的逃跑!
(哦,逃跑,手机上打出来的为何总是谈判?)
上下两册的《新诗潮诗集》还在我的书架上
像一次仓促的立正,仿佛随时有一个口令
命令它们走出队列,面对清场后的茫然
那过于朴素的白色封皮赋予它们
赴死的形象,或者是一场白茫茫的大雪
石头狮子深深凹陷的眼眶里,落日
像一颗硕大的泪滴,浑浊于历史的盲目
那庞然大物的攫夺,如同蛮横的掮客
把你从消失的事物中拽出,为渺茫未来牵线
注:
【1】出自西川回忆LM文章。
【2】出自杜甫《壮游》:“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
2020年12月2日
‖溪边的皮箱
在乡村,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就像溪边一只白鹭
蹲在那块几乎专座一样的石头上半天不动。
我早就想不起今天是几号,星期几,或者农历初几。
如果不是朋友圈提醒,我早就忘记,武汉封城
已整整一月,那么,我隔离在这个村子也应该满了
三十天。我惊讶于一种可怕的健忘,村民们
都纷纷脱下口罩,用久违的三分之二面孔接受
飞沫的问候。那些曾经高烧的单词似乎已逐渐变凉,
我甚至已经遗忘,那用变白的肺奋力吹奏的哨音。
白鹭已多少天没有飞来?只有长尾山雀
还垂挂在电线上,像一位专注于垂钓的隐士;
鸭子仍大摇大摆穿过乡村公路,那通红的脚掌
似乎刚刚在溪水中测量过春天的体温。
如果不是溪边丢弃的一只皮箱,那死者的遗物,
人们几乎已经想不起,死亡曾经离自己如此之近。
这是这一带的风俗,似乎在奔赴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死者仍然有义务携带这笨重而无用的行李。
2020年2月23日
‖从唐仁到边村
(给劲草和建松)
从唐仁到边村,大概仅需要五分钟车程,
但我走了30年,好像我仍然在走,而没有到达。
那个曾埋首于一碗老南瓜的乡村少年,
终于把诗写到了城里。对此
我们各自变硬的胡须稍持不同意见,
戏台上锣和鼓的争吵在继续,而脸谱教导我们
安于沉默,好在竹签乐意代替我们发言。
仿冒的惊堂木,不能为我们可疑的生活断案,
它甚至拍不醒太师椅上那些打瞌睡的灰尘。
而记忆擅自删去了一条溪流,
尽管它的支流早已分布在你们身体的地图上。
同山烧里的酒曲,已从蛙泳切换到仰泳,
嘹亮的蛙鸣也跃出池塘为村歌助阵。
长亭排练送别,梅花的身世像古井不见底,
就真实性而言,现实主义的鹤
肯定要输给纸上的鹤。泥牛已入海,
横梁下的牛腿仍有资格嘲笑新诗的花拳绣腿,
它曾经托住一座祠堂的托付,
但我记得住的,还是劲草电话里的描述:
开始是樱桃,枇杷,接着是桑葚,
还有桃子和葡萄……仿佛这些都是异乡的姐妹,
她们和两排酒坛一起,在迎候我的到来。
2020年7月16日
‖金钱豹词典
一只,两只,三只……抑或更多?集体的越界
在一个魔幻数列中搅动哑寂的本土
如咖啡里的冰屑,让萌出的乳牙与邈远的收益发痒
而各路目击者的讲述,并未让豹子变得更具体
那仅仅是一道豹斑在密林深处的一闪
我们不可能看到豹的整体,因为鲜艳的条纹服
几乎接近于最高虚构,一个迷雾中的传说
有着诸多彼此抵牾的版本,甚至热成像无人机
捕获的也只是其中一个替身,麻醉枪的沮丧
见证了从平地向丘陵地带的缓慢过渡
动物园一度否认了幼豹的出逃,就像个别段落
不一定存在大意,而新闻稿的语速总是低于
豹子奔跑的速度,豹变学院受潮的火药
等待被豹子的伤口烘干。豹子在灌木丛后面
远远地看着你,这幽暗的斑斓刚刚诞生于
一支闪电的受孕,它将独自去发明,并且承受
一种无名的灿烂,柔韧的腰线起伏连绵峰峦
像一根金质拉链锁紧人类猎奇的视线
猫科动物的音步,消失于自然的消音器
连同栅栏,铁链,投喂的鸡肉,濒危的信任
一座迅捷移动的银行,让我们来不及点数
这些过于耀眼的钱币,因此豹子确实有资格嘲笑
我们的贫困,以及被一再挪用的豹子胆
更多时候,豹子是一把尺子,替我们丈量
抵达玫瑰的路程,而在豹皮的古老地图上绘制
万物之间的等高线,需要的是怜悯,还是咒语?
2021.05.11
‖上下文研究
根据上下文填空,语文课上做过无数次的
练习题,对此你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至少括弧内放得下一座宗祠,一袭蓑衣
一架同治年间的风车,一池雌雄同体的狐尾藻
最大的危险在于,上文和下文一旦失去联系
就只剩下粉刷一新的茫然,即便牛腿
仍在虚空里驰骋,泥牛早就杳然,一如青山
在春雨中炖得酥烂。因此,上下文之间
蹲着的也可能不是一座石拱桥,而是
一台推土机,像一只孤独的屎壳郎
在芬芳的粪堆里沉睡,诗人写出的村歌
也可能是对粗鄙叙事的雅化,凭空捏造的戏台
只为让你一心跟着某个虚构的传说走
这无异于要短笛交出一个牧童,唯一的名角
是燕子,它拉出的斜边与我们的视线
构成一个锐角。两场雨之间,刚好嵌入小酌
而裁缝铺里急踩的针脚,已追不上绝尘红旗轿车
*上下文,诸暨草塔镇一古村名。
2021.05.06
作者简介:蒋立波,又名陈家农,助理编辑,三流作家,资深民刊出版人。王金发与胡兰成的同乡。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辅音钥匙》(2015)、《帝国茶楼》(2017)、《迷雾与索引》(2020)、《词源学》(待出)。现居杭州远郊。
2021年《南方诗歌》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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