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 与己书
什么事物被遗留在两个身影中间
多么脆弱啊,露水里的风光一碰即碎
天地倾覆于一次叹息
各自转身而去再不回头
什么事物被遗留在两个身影中间
就这样愈走愈远
各自摇落夏天的太阳
仿佛尚未相识,仿佛就要重逢
远眺
抬头,气流正捏造白云于山峰下
鸟又要叫一整天的忧愁
因为雨,它们飞入每一滴露水
然后抖落更小的水珠
我所爱的事物也一样
有着三长两短的青翠
七上八下的空明,有着
孤鸦穿过北方的阴郁,和耐心
抬头望远,随气赋形
我知道自己的来历与去处
我知道,一瞬间意想
天开。有一种恍惚
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世界带来精妙
不可言说。像雨
下了一夜,又下了一个早晨
登西安古城墙后赋得
城春草木高过无数人头
在城头遥望的人,更高一些
丁酉年爬上灰暗的城楼
遂想起活在诗书中的古人
名叫:
欢谑,恨别,鹿柴,粉泪,巴山
江月……他们诗酒趁华年
互相碰碎平安
诉尽平生不平事,搁下酒杯
就是侠客,老头,隐者,青年
归人,幻影……纷纷生出翅膀
鸣叫着飞来飞去。午时的日光忽快忽慢
信步其间,四面遥看
无非一丛高楼一丛碧色各各相宜
无非梁思成的眼泪
还在一千里外皇都的小胡同里飘洒
无非历史的冷雨
在眼底化为万种柔情
挑亮红灯,把人世细作端详
山河还是旧山河
去生活,去爱;然后忘掉生活,忘掉爱
这之间不会有痛苦了
花开着自己的花,叶子眨着自己的叶子
没有开始,也没有离别
一切归入语言的混沌,天地初长成
悬于虚空的一颗孤星
对面小教堂的灯灭了
河水沉入更深的昏暗
刺目的路灯
探入河底也没有用
掘尽河底泥沙也没有用
河水就是昏暗自身
在昏暗中悄悄流动
搬运两岸的风景
只在河边坐一会儿
就融入了昏暗
现实,倒叙一页一页
苦笑的蛙声
滑过缠绕的水面
花脚蚊子偷偷
在皮肤里种着星星
但这卑微里另一座教堂
整夜亮着,血在唱
无声的苍凉也唱
有一种感觉
排山倒海凝为一滴水
澄澈,空明
我在里面轻轻坐着
我从里面轻轻走过
一人独行必有悲秋
走在街上遇见三个人
有两个坏人
在单位一样,家里也一样
大家很美丽
食物在变糟
心坏了,身体更坏
走在街上遇见三个人
第一父亲,第二母亲
第三孩子
哪一个更坏,哪一个
欲坏还好
哪一个完好无损
几块铁几件瓷器
各自走着
被危机打磨出光亮
当他们围着桌子
最后晚餐
烛光摇曳,心事重重
外面在下雨。
雨下在雨的里面和外面
外面的雨伞走得很快
每个人心头都有一盏灯
一座房子。当他
在五金店的廊檐下伸手
雨舔着手背,手心
就要变成雪
风吹灭路边的树
河边,两棵树的在与不在
河边,两棵树
每一枝条
都用于尖叫
在黑暗中
黑,黑暗的
河水奔流
每一滴都听见
尖尖的回声
像一根根刺
在喉咙里竖起
痛苦
一阵石头的咕哝
听不清说什么
再也没人去听
河岸,崩成泥沙
没有灯还去等待
我想了许久
我想了许久
每一枝条都疯掉
每一枝条,都疯掉
劈梅
一株平装的梅树怎样才能
出奇制胜?
它从中间被劈开。
园艺师的锯子或利斧
动作娴熟,带给它
下行的雷霆,震颤直到根部。
住在他心中的是一个
神?守着奇异的尺度
为美,祭上智慧与
残忍。在那巨大的创口
嫁接沉思的细枝
古老与年轻撮合
成为一个。在花盆里寻找
自我?耄耋,虬曲,日后开出
剪裁得体的花朵
干完活坐在台阶上
他咂摸着汗涔涔的时间
能换回多少元?
这园子也像一只大花盆
他是一只鹤,收拢翅膀
缓缓吁请一个烟圈
金钟罩
世界已再次简化为
老虎、苍蝇与看客
之前,老虎是小老虎
吃老虎妈妈的奶
苍蝇还是粪便里爬
来爬去的蛆
含着满满蛋白质
看客还是
老的老,小的小
关老爷的大刀
还在废铁里生锈
……每个人都筋骨强健
胆大妄为。每个人都大嗓门
脖子也很结实
万事如意,生意兴隆
望 远
我对现实不抱任何希望
我对现实抱着深深的希望
我之所以痛苦非为一己痛苦
而是十座大海分娩的痛苦
我不知道大海将生产什么
我知道大海不能生产什么
我胸怀京西绵延百里的荒山
赤条条的荆枝微微摇晃
我的胸中空空如也
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只归鸟
一个声音
白昼消退了,就消费星空
夜晚沉没了,就升起公用的早晨
在自己的身体里与浩翰同在
骨头里的黄金像婴儿第一声啼哭
2020
伽蓝,北京市门头沟人。2004年开始诗歌写作,著有诗集《半夏之光》(2011年)《加冕礼》(2020年)。曾获“诗东西”青年诗人奖(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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