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迟牧：没收这肉身所有轻浮的辎重

 

 

白露将至，别虔城而往江城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杜甫《月夜忆舍弟》

 

整个季节在风中望向我：提前北上，

趁这尘世的寒还不够庞然。

赣县北站，是个全新的身体，

因白澈的灵魂而日趋磨亮

它丰盈的结构。旗帜醒目于旅人

他们各自提携的勇气，和难舍的柔弱。

一件行李便是一种心情。预示着

白露呱呱坠地之际，我们眼中可以如霜，

如雾；如飘雨，也如飞雪。闪过千千万万种

以至于每一程山水都值得

赋予它们深情，为彼此分别又重逢。

如果耐心恒久到白昼辞离夜色，

列车疾驰，时节如流。

以其浩瀚的原野而感馈我们

亲眼见证露脚在天地游走

轻湿寒兔的虔诚。

抑或拨一通电话，背后依旧是故乡

渐远。又如果明月高悬，

那就随流浪之梦滑入世界的反面，

似潜行者坠落云端之上的乡愁。

而它们将一直在晨曦中飞逝——

戏中常言：“等待太漫长，头发早就白了！”

你握不住一颗泪滴，正如生活无法轻易占有

全部的你。待我们浅睡后，它也许能听见

星光慢慢凝结在幸存者身上的声音。

从指骨间拔出剑气，长唱一句：何人

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联想之门

 

餐桌刚刚在隔壁被澄清，胜过

一段被误解的恋情。现在

不知道红色的她能否接受

一个坦诚的比喻：粗糙的世界

根本上就是一块海绵。可大可小

温顺如水龙头之嘴，氯味与洗洁精

沉迷于青春稍纵即逝的胴体

污垢。油渍。是所有昂贵的日子

必须小心行事才对。让每只碗

每条盘子和每个人都挺胸、收腹

在低处躺好。警惕于水上芭蕾

它暴露出足够庞大而脆弱的危险

仪式感是生活必需品。从厨房到卧室

是抹除错误记忆的创造者

是不断复制的爱。她又把自己

扎成流线体马尾辫，在镜中看着你

水还在和海绵纠缠。不再年轻

你们总要把各自的一部分交付出去

犹如谨慎的水分子，沉默

世界小心经营无数隐形出入口

那海绵禀赋着新陈代谢的都市秘密

你从它的柔软里捕捉完整的洁净

餐具停泊整齐。它会像挂于墙壁的

婚纱照将自身拧紧，却无法彻底

（恰如父辈们经常互相道出的玩笑）

任何幸运或不幸的。激情

会被生活肢解、谅解和同化

带它潜入窗台深处途中，海绵

反身缠绕你，仿佛你

离开寓所就会堕落成一滴污水

无限趋近，阳光

正使午后的一切都轻盈如游丝

她终于在转角处提出婚姻的洁净问题

有针状的力度，缓缓地

将更多潮湿者抽离出这虚构的空间

 

 

长江即事

 

层层水花泛起，这灵魂片羽的鸽群

长江，开始从时代的细处打量我

渡轮之上，我局限于甲板

身后，江水继续袒露雪白的果肉

一如揭示我血液里的远古

 

众人一齐抬头，黄昏便泥沙般陷落

采沙船仍旧模拟着飞鸟的弧度

它们信奉长江与天空同样适于滑行

镜中千百次练习，泥沙入腹

江水就更深一尺，赫然证明着

它们发掘者和艺术家的双重身份

 

经过长江大桥时，有人操持不同口音

谈论同一段历史如家珍细数

而我与大桥垂直，与整条长江垂直

水汽升腾，钢铁锁架在体内发烫

从桥水之间铺展，地质学、建筑学

和更多水利史，精致堆积如佚名诗篇

 

拙劣的照相术。我始终无法通过镜头

捕捉那些石头在水下的缄默或低吟

千古悠悠。无数泅渡者

反复试炼过这里的暗流与咬合力

我们骇于呼喊，月光却突然变得躁动

惊起江心蛰伏的湿气

 

最后码头拾起我，如同

江水抛出一块松动的卵石

两侧游移的伞，被雨水打磨像七点钟

而晚风借助阔长的跑道

正一点点吹散我平庸的欲望，并试图

没收这肉身所有轻浮的辎重

 

 

群星

 

发根坚硬的饥饿，往往源于倒悬的对视

此刻，海，也并非所有流浪者的摇篮

唯有起伏的沉默，能吻合这飘浮液体丰满的赤裸

镜之倾斜，就如同一颗星球阴郁而久远的震颤

 

沉淀的玫瑰尸骸上方，闪亮却短促的乐句

交出自己梦中的偷欢，以及秘密钥匙

曾有皇冠的缀饰与它们争辩，终究惨败

湮没于雪松和针尖暗藏的幻象中

 

旋转的幽灵，正趁着醉意，摸出匕首

开始自我肢解，填充脾胃和唯一的心脏

那些先驱们，那些贼、偷渡者，包括轻生之人

也试图聚拢被宇宙风暴稀释的瞳孔

 

“与曾经犯下的罪恶和解吧！”

扭动的呐喊坠落于无数孤岛之上

划裂，伤口又瞬间愈合

闪过一道道罂粟味的记忆与惊叹

 

仿佛只有彻底接受一场古老的饕餮

血液，才会义无反顾迸溅

破碎的我们，才能彼此噬咬、交融、重塑

并藉以抚慰这人世间错乱的暴动

 

 

无题

 

以发呆为生活的副业，偏爱

将来无法养家糊口的想象力

有时候，我可能是一座瓷瓶

或黑白无常，但欠缺观赏性

驻守在彩虹桌面之心，向内

发问，挖掘到一瓢清水为止

只要开始便不再停息的修行

还不够透明，肉身的欲望胚

漂泊着，太阳离我如此遥远

多沉淀些光，它折射的碎片

顺流于海马体线条，以唤醒

透明的种子，和春末的暖温

一整天，至少有十二次机遇

与世界相爱。退雾的玫瑰花

灵魂氤氲进一团芬芳的美丽

越来越平静的时辰中，唯一

对话于我，像一串沉默的零

一只手把她赋予我，敞开着

和她，热拥在无根也无浊的

吻里，我们彼此消融尽鷇音

秉持傲立的梦境。卧在暗处

所有的纷争与虚亮流向寂落

仿佛是，我的声音因她绽放

外部汹涌的空气轻颤了片刻

 

 

珞珈广场和饥饿抒情诗

 

置身于珞珈广场中间，生活

有小径交叉拼接时间的错觉

可能是一场暮秋的行云积雨

人们远去时，你在草间盘旋

思绪投出泥土气味的回旋镖

风声在虚构故事，情节忧伤

“凡所钟爱者，也将是你必须

警惕的。”源于一种断裂的深

刻，幻想着自己终将瘦下来

宛如近视眼镜里鸽子的弧线

午饭后游荡，你习惯于隐身

树群如人群：莫奈深谙此道

你我都曾学习美术，操练过

饥饿的技法。弱冠之年浑然

欲望恰如赤色的野马，耽溺

于青春镜头的虚无。路人们

介入于此，摩擦上你四年中

滞困的身份。我们祈祷离开

一如怕与爱深处沉船的错误

尚未降临的初雪，栖身树丛

描摹金色的白。使你恍惚于

一生之中冰糖雪梨般的雾气

故乡记忆涌现在衰草的笔尖

潜行者秘密告诉你：“那不过

是一个适合下雪的写生年纪。”

将是在冬日，母亲像疼爱你

一样疼爱着万物。就在刚才

视频通话，她已迟缓地向你

披露了受伤生活的温暖手臂

 

 

献诗

 

“你说，我们活得多像它们。”

写信途中，他一路咳嗽不止，直到

某个被唤醒的节点。古稀之年，

守着钟表铺，吸食午夜橘黄色

灯光爬进他透明的肺，以及

三百六十五只钟表低音区的心脏。

快速蔓延，文字沙沙作响，

像早年水草在她蓝色的泳姿里生长。

他感觉褶皱的身体顿时有了能量，

一种似是而非的、孤独的

尊严，借以抵近错过的恋人——

“因为爱的缘故，在战火中

我们以后必然被不断校准。

如同两只迟钝的钟表而已。”

它们艰难一生，最后落款到他

受伤的名字上。一封信

最后读着我们，命运如此相似。

你说，我们活得多像他们。多渴望

爱，与被爱。

 

 

儿童节：为影子庆祝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陶潜《形影神三首》

 

你是我今生的尺度。二十余年里，

从未收获明亮的礼物：你只拥有我，

清醒的时辰，以及孤独的荒唐。

所以今天就应该是你的节日。

坐进彼此相隔的门廊，一弯故乡的

橘子蜷在掌心。为你表演哑剧

吃果肉，把雨后的上弦月剥到你嘴里。

我们的童话都不真实了。还说什么

顺着藤蔓，蚂蚁爬上鲸群云端，

瞳孔里涌现出金色的大海。

在你面前，我情愿因闪烁的汁液

而天真；再为银河系发甜的十二星座

完整破碎一次。饮下每瓣祝福，

戴黑面具的雪白天使，我们

一起重新为这温暖到老的夜景举杯。

 

 

中年之雨

 

山洞里找不到黑白电视机。

苦大仇深的人开始念诗，中年的流水账。

“影子极淡，倾斜，挂在光的豁口。”

大朵大朵小鲫鱼，爬上瀑布跳舞，令他得以

保存住眼中充满喜感的苦痛。

“小镇，正为不可见的泪水所湿透。”

寻找母亲，被喜鹊捕获而飞走的侄女；

重要的还有，他未与泛黄的恋人在镜中告别。

“一场失眠带来美与空的二分法。”

让他和脚下的石头好好辩护：比如玛雅人预言，

发霉的节日；大洋东岸的佩索阿。他能告诉她们：

“多少人是亚热带无处安放的雨。”

 

 

故事

 

一夜西风裹紧了金色外衣。街道凄冷，面色如霜。

每寸流离、受难的土地都默默攥住温暖的人，运转地球。

 

闪现在四季常青的树下。新鲜的妇人听起电话，向世界描绘

飞行员丈夫。语气微笑，红晕着一刻钟，她小心翼翼于腹中礼物。

 

隐约有某处，婴儿啼哭。耀眼如和平鸽，在太阳雨的航线里，

羽翼升降；他消隐进云层。我们目睹一些河流远去，成为鸟的身体。

 

 

新雪

 

厌倦了迟缓的创造力，你才发现

自己会爱上一些重复的事物

比如：树下满地梅花。零点的风声。以及

那介于旧日与理想之间的

挺拔的白。仿佛是，十八只鸽子扑闪来回

空气也变得清高。游人们频频举起相机

 

城市通过巧妙取景，成功掩饰冻伤的手指

友人却说：整个交通系统，臃肿得像只肥猫

脾气粗暴者是跳蚤，自行车的唱腔反而催其午睡

或许我们就是这样自相矛盾

既骇于空虚的拥挤和轻微的疼痛

又钟情于所有广大的丰满

 

你轻启唇齿，似乎想要披露一个久远的秘密

这光滑耀眼的公园，松果早已陷落，却依旧足以承托

某些词语的厚度。还是继续沉默吧

像个老练的水手，从海里拾起一根盐柱

去手握一簇新雪。轻轻地

轻轻地，把这思维正在成形的絮状物含进嘴里

 

 

简介：

迟牧，男，江西赣州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曾获邯郸大学生诗歌节一等奖、全国大学生樱花诗赛二等奖、中国校园“双十佳”十佳校园诗人奖等，入选首届全国大学生诗会、第十四届星星大学生夏令营，作品见于《长江文艺》《广西文学》《诗刊》《星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