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方雪梅：台湾行 . 在汩罗（二组）

 

1.林语堂故居

从台北阳明山
林语堂的书房岀来
山坡起风了   树叶轻晃
老先生与妻
躺在书房窗外的碑下
一生积满汉字

都说落叶归根
在紧贴中文的西窗下归葬
他们安心  回到了乡土

 

2、玉白菜

在台北故宫博物馆
人潮列队  等待
被一棵玉白菜
和唐朝的字画     接见
玉白菜来自永和宫
字画也来自列祖列宗

同伴说
人真多   莫走丢了
我答    在满眼汉字和汉语
里行走的人
就读得懂
路牌上  中文标示的
来与去

    

3、垦丁

鹅銮鼻灯塔
是垦丁海岸的眼睛
目光前方   再没有路了
只有黑蓝色大洋
生成鱼   风暴  和巨浪

那些看到灯塔
不回航的船
远成了海平线上
一滴消失的黑点
眼前海鸥    飞过
像白色的闪电

 

4、慢湘西

为躲避四面八方的快
好想  咬破城里人的外壳
放自己一马   
像八月炸   穿上紫色
才缓缓笑出月牙

一只木舟
停在沈从文的书页
我坐在皮渡河边
看八面山   天空一起变老

快日子    不免沾尘
扔进齐梁洞瀑布   
用土家包谷烧和苗疆老墙上的山风洗洗   
我可不可以光洁  如一件银饰
血液长成   红石林坚实的样子   
或者    活成
一杯古丈毛尖   
听福石城老故事  
胡家塘枯荷   
与一滴秋色  低声说话
不琢磨
沱江披着霓虹的鱼   
睡了还是醒着

 

5.泉水洗过的湘西  

来时  秋霜踩着鞋跟
桂花迟开   等我
与一块酸辣子交心

银饰    头枕万溶江  
苞谷在十八洞  听苗语青葱
一卷沱江的册页
写满 青山绵延的恋情  

我遇见的人   哭声和欢呼
都是泉水洗过的
怀抱凤凰  乾州古城    茶峒拉拉渡    
过清幽透亮的一生   

湘西背篓里   地阔天高
每一句方言都敞亮
每一呼吸   都清澈见底
每一块蜡染布下   都起伏  
青山万仞   茶道千里  

坐在 苗语和土家木楼里
 与酸汤  银饰 锦绣   烈焰 一起
 烧热十月    问候
 住在歌词里的亲人

湘西的酒   笔直
穿透  一路隧道
端起  就直达真心

6、峒

千家峒  猛峒河   茶峒
我喜欢   “峒”字里
与山同在的一切
比如飞鸟  
风过林稍  和吊脚楼
比如还没改名叫芙蓉镇的
老麻石和杉木板筑成的王村
还有 大佬二佬
腾空的渡口   与遗落的悲伤

我喜欢 湘西的峒字里   
与山同在的精气神

 

7.无题

当暮色排山倒海
我早清空了   
热闹的鸟叫  与人声

不出发了
坐在岁月的木纹边
看夜   怎样无声地
漫过余生

学一杯入定的老黑茶
把时间的厚垢    心脏上的茧
都酵出金花      
任人生风大   寂寞如坟
有禅茶一味     佛不言
天空  写满闪电
我只礼茶   不说话

 

8.怀念一匹马

每年清明
我都想怀抱一个草原
一个长满苜蓿草  月色
和微风的旷野
一个回荡着第三野战军军号声
和侦察兵低语的交响曲
在细雨的江南
走近一匹马

穿越硝烟的马   从来
比脚踏飞燕的  伟大
那匹棕色的闪电  
在子弹的重围中   
与四周的冬茅草一起   伏低身躯
让中弹的主人——我的舅舅
一个16岁的侦察兵  昏迷前最后一分钟爬上了马背
醒来  舅舅己被识途的它   驮回了军营
不久    在野战医院   
听到心爱的马
像战士一样饮弹
又以军人之礼归葬   
年轻的侦察兵   嚎啕大哭
如失去一娘所生的兄弟

战马和马背上的人
一同驮回了西南剿匪的曙色
驮回了我热爱的黎明
却同样以战士的卧姿
长眠在千里之外的山林

每个清明
我都想  对着远山
叫一匹马为叔叔
告诉它  
我是它的后人

 

9.汉中盆地

与这抔土是亲戚
所以   我来了
在五月    

我是秦岭  汉山的
外孙女   也是外甥女
对着山上的一块碑
山下的一丘田    
低下自己温热的血液   

我参拜的这抔汉家之土
每一粒尘埃
都深不见底    一回眸
定军山   五丈原   武侯的冠带
汉水的风
都是千里之外的上亲
与我沾亲的   还有
某个月夜   韩信的马蹄

我是来探亲的
写汉字    说汉语
履历表上    汉族一词
也从这片地里   缘起

我记住了 汉台区   
王家坎村田里的稻秸
正是我丟失了的外婆
大巴山余脉北坡上
木质坚硬的汉柏
一定是我单瘦的小舅

一对母子   长眠
在汉文化的(根部)出发点    
我想     每一个春天   
他们与汉家山河
长出的新绿    都是我深爱的由头

 

10.给梅花拜年

初四的黄昏
雨来了   平仄凌乱地来
树叶的低音
细碎    落在肩头

除了天地父母
梅花也是一种亲人
站在冷雨的年嘉湖边
等我撑伞而来

湖边   见不到几个人影
梅树的香   庞大又安静
远离大地上花事拥挤的时令
花瓣往最冷的人间开拔
在我脚下
铺成又美又冷静的告别

我无法挽留收梢的世事
只能站在夜色深处
给清香的梅树拜年
愿她下次归来
阵仗更艳丽    更牛气一点

 

在汩罗

1、拜谒屈子祠

用手掸掉衣襟上
细小的悲喜
像一棵蓼草伏向苍山
我鞠躬   向三闾大夫
向《天问》《九歌》
《离骚》《渔父》楚言楚语

江风中升起夜色之旗
古樟  站在祠外 
收捡寂寞如雪的天光
推开时间的波浪
我膝下一团蒲垫里   有战国的剑戟
明暗撕扯不休

岁月被割走
月亮还在  郢都沉寂
流沙的罪   无法隐匿
屈子临水一跃
汨罗江高高隆起
龙舟  鼓点   香蒲  粽子
碑文都替他活着
活成 一片山河行走的脚力

 

2、路遇彩虹

出门时   黄昏与
云朵 漫过原野肩头  
波光和飞鸟
各种归意   在树枝上盘桓

一弯彩虹
从童年的天空跳出
我再次相信云层浓厚处
藏掖的 
不一定全是风雨   

 

3、在西来山下

我是那个循着
血脉  逆向出行的探路者
在川山坪的一处荒山密林
找到外婆弄丟了一百多年的故乡
和淑云这个名字

外婆的父母
在茂密的农事里安眠
凭着西来山的高度
俯瞰血缘下端的来人
我    汨罗江溅出的一粒草穗
从十六卷老族谱中
寻找外婆水灵灵的眼神
打探自己陌生的来路

菊花开了
艳黄或粉白
河水忘记的   西来山记得
我的根须   在一枝低垂的稻穗
一杯芝麻豆子茶
和一道田埂上
在古老的乡愁起包浆的地方

 

方雪梅 ，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长沙市作协副主席，资深副刊编辑，武汉大学新闻学院毕业，曾负笈英伦。出版诗集《结糖果的树》《疼痛的风》，散文集《伦敦玫瑰》《寂寞的香水》《谁在苍茫中》，报告文学集《时代微报告》，文艺评论集《闲品录》，作品被收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