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冬天开始的方式（10首）

我的血液里没有宗教，我出生在

一个无神论的时代，但不等于

没有必须屈从于一种风格的负担

但少数人的思维使我成为一名诗人

 

冬天开始的方式

 

这个冬天早已开始，不是以夜晚

零下温度的模式，也不是经济穿过冰块的

结晶方式，不是海洋撞向的大国盾牌

在这个超过一切复杂想象的时代

这个冬天也许将漫长如一个冰河世纪

口罩变成我们和历史的第二张脸孔

用来否认和确认，人工智能也迎来

量子计算机的伟大时刻，新的纪元

在那屏幕上面闪烁——所有大陆将被降维

乃至人，而病毒的古老入侵方式

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案，也许那意味着

宇宙黑客的一种算法，用来警示与惩戒

我们只能埋头，和日子一起赶路

翻着最后月份的挂历，占星术士和预言家

为某个日子画上着重符号，有些人

很多年都在等待预言，如同相信命运的纸牌

这是我们刚刚开始的20年代

悲剧排着长队，像领取救济食品的时刻

而一些人提前离开晚餐的桌子

不管天气多么严酷，请相信那扇为我们留下的

敞向夜空的窗户，从历史被霜封住的地方

去辨认，信仰如何被复活


海  上

 

夜幕时分，倾斜的飞机舷窗下面

海水是漆黑的。一排风电叶片

像从海里长出的现代性怪物，尽管

它们也跟船帆一样昂着头，但在黑暗中

它们的白色如同显微镜下的浮游生物

它们传输出去的电力也不能把自己照亮

所有的船只都已回到港口，成为

城市灯火的一部分，但那些

漂浮在海上的风电叶片

更理解放逐的意义：灯塔，罗盘，水手

它们可以成为任何一种化身

当它们在原地转动，为海上提供

一种新的坐标，为了把陆地变成窗户

从那里，看见新纪元


模仿黑暗的人

 

他模仿过黑暗的行走，仿佛他脸上

流动着陆地般连成一片的老年斑

仿佛黑暗强迫他提前衰老，强迫他

穿过窄门，他无法在那里

隐藏起来，向不可见中，变成某种飞翔

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看不见光的人


旅  途

我们都是一段旅途中的词语。
     ——默温 

道路的蜘蛛网来自省级地图，蘑菇般的城镇

从天空看下来，斑斓花纹，像蝴蝶撕掉的

一只翅膀。而它的街道，到处堆满几何体建筑

夜晚也是马赛克风格的。舷窗外，整个大地

乌蓝透亮，像一块海水的大屏幕（正如

社交媒体宣称的——未来孪生镜像世界）

 

他把头靠向椅背，耳机里响着音乐，前排的

圆形顶灯，看上去像黄铜的五角钱硬币

（他曾整把投进公用电话亭，听筒传来

带回音的“喂”）。那些年，他时常去省城

有时去外省，在连接城市之间的线段上穿梭

人和事如同嵌入其中的“点”（当回忆按下暂停）

 

紧靠肩膀的舷窗如同蜷曲的膝盖，抵抗

外面的漆黑（那是否代表某种虚无？）

一些斑点，代表星斗，曾经照亮过去的某些道路

现在，却不能给他指示方向，他不能再重复

中年的悲伤，舷窗变成他眼睛里的镜片

更远的事物变得更清晰，一直到童年。旅途

 

对他来讲，重复如一个词，那不代表具体意义

倒像人生本来所是（正如变换的职业生涯）

他已经无暇思考“劳碌何为？”，而总是陷入

一个文件的结构。座位抖动，飞机平稳降落

云朵里的思维，回到大地，他也将回到

熟悉的地方，时钟精准敲响生活

 

带着韵律，却不是诗。旅途所说出的

不像是离开，而是圆点般的过去

或者看得见的老年


黑  石

 

它像一匹马，蹲伏在野草深处

一匹被遗忘的马，对抖掉身上的落叶

已经失去兴趣，它面前的水洼

散发着机油浑浊的气味，如果

它是一匹马，它低垂的头

正俯在那层亮膜上，它不得不啜饮

黝黑的脖子仍像挂着皮鞍，满山都是

红色和黄色的土壤

裸露的岩石是深灰的，唯独它

漆黑如同午夜。如果它是一匹马

如果它被大地陷住了四蹄，它是否依然

会竖起耳朵，辨认风向和那走来的脚步

时间已经在那里搭建好囚笼，一匹马

无力走出那座山，命运像鬃毛一样的山

遗忘已经把它变成石头，除了

异于同类的乌黑外表，如同令人敬畏的无名

或许是陨石把天空坠落在那里

它的蹄声变成光年，它发黑的光

闪烁着被命名过的星座，这样一匹

被石化了的、不被认识的马

一个神话，它的被风锯开的伤口

它熄灭了闪电和雷声的沉默，让我们

无法走近，忍不住哭泣

我们不是任何一个骑手，无法将一匹

沉睡在石头里的马唤醒


边境线

 

你没有尝试打开收音机，你还记得

哔哔叭叭的电流声像求救信号

夹杂着外语单词和短语，你成年以后

也没有学会，那些声音停留在1970年代

你父亲档案里空白的表格。现在

你坐在车上，沿着河流和铁刺网石桩

拉长的边境线漫游，对岸几乎看不到人影

偶尔是零落的旧铁皮屋顶村庄

碉堡已经不见，只有两边对称的瞭望哨

象征性钉在那里的国际象棋。你记得

清晨泥路上新碾压出来的坦克履带印

夜里缓缓降落的信号弹，敌人已经消失

边境线早已成为景区，在你越来越

疲倦的视野里，那些电流声变成黑色的鸟

就像你童年时想象的那样

沿着看不见的边境电线，跳跃着斑点符号

你甚至觉得那是诗歌里的词语

而不是可能射来的子弹，但你无法

跨过那条河流：语言边境的河流


沉  默

 

有一天我会理解那些沉默，那些凝固

在建筑里的声音，那些巨大覆盖的傍晚里

无法发出的声音，仿佛多少被划掉的名字

它们像被自动归集到黑暗里，如同小于尘土

和硬币的价值，被存放在那里，那些没有

名字的不重要的事物，那是生活

不会发出声音的部分，我无法忍住

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无法用手指挡住泪水

那是某些过去，某些老年以后的悲伤

直到某一天我才会理解，就像现在我坐在

这样的沉默里，对此一无所知

老年像更大的沉默的影子


黑街，或中年艺术家肖像

 

还有谁会光顾？这跟寒冷一个本质的昏暗？

午夜的黑铁，星星泛着锈色，饱满的树枝

像绑着成沓钞票，压住纤细的弯头路灯

欲望曾经让他盲目。他只能凭感觉

把路牌、单车和邮筒，放回它们本来的位置

避免他被劣质酒精麻醉的身体撞上。他听见

脚步比平常更清脆，甚至有回音，从上空甩下

但这已不是他青年岁月的脚步，在黑暗中

他已渐渐看不清自己，在这条突然

失去光亮的街道，他不得不停下来观察

（有谁能让黑暗目击黑暗？）他曾经许多次

穿过这同一条街道，落日的虹膜，镶嵌着

烟囱和飞鸟，楼上窗户里映着木然的面孔

他的呼喊和名声将在未来响起，但此刻，他是否

有能力发现将它们照亮的光？如同他诗歌里

被点燃的神圣。然后，这条街不再漆黑

他认出一棵树的童年，在他的掌纹里，也有年轮

一样的细线，它们都暴露出，某些我们

无法回避的本质，那条被疏忽的街

早就知道。他走进这幅木刻画，带着胡须的肖像

岁月的失败者，黑暗也仿佛不成功的一部分

他企图发起的挑战。街道把夜晚放回本来的位置

并且让黑暗的空间，看起来比光更宽阔

更多事物正在穿越那里，这些必将遭遇的黑暗

如同人生的某个半途，他不是唯一的光顾者

我梦见过他，梦见过那条漆黑的街，仿佛

是我夜复一夜从那里经过。他用鞋钉

敲打出贫穷的街道，我用文字敲打出

穿脏衣服的夜晚，如同，同一种材质的过去

如今，我们都没有背叛


轮  回
——为陶春离去一周年而作

 

忧郁的灵魂让室内光线变暗

如同把钟点提前拨到傍晚，我们

曾在那时光里喝酒，而现在

我们在猜想你在哪个时刻轮回

会是谁？重新回到我们中间

或许再次相识，已是我们的老年

又是昏暗的酒精催眠的时刻

那个年轻的你——越过桌子

递来的香烟，和诗篇

会让浑浊的眼睛变成河流

             2021年11月16日晚

 

作者简介：刘泽球，1971年出生于黑龙江，现居四川。20世界90年代初期开始写作，民刊《存在诗刊》主要创办者之一，著有诗集《汹涌的广场》、《我走进昨日一般的巷子》，曾获第八届四川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