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张宗子：惟有我的耳朵历尽沧桑

木绣球  

 

照亮暗夜的花，磊落如绣球，晶莹如月亮

把银色堆满

有着洁净叶子的草木

在白昼，是冰的质感，驼绒的温驯

在暮色里，溪水一样荡漾

仿佛隔江的凉意

令人想起露珠敲打在满池萍花和古瓶的插枝上

然后夜来临，无数星星俯垂，树的绿色

变成银河的一段湾流

融进迟来的萤火

把苦味弥散在紫薇和已凋谢的杜鹃

留下很久的暗影里

一杯茶抚平了白昼的疮痍

一杯酒抚平了明天

红雀飞过，剪出连绵秋雨

让路灯一盏接一盏点亮

那些来不及回家的人

还来不及把一生的迷惘

变成随时醒来的梦

             2021年8月4日

 

歌德在1832年的谈话

（一首诗，取材于《歌德谈话录》）

  

在这个年纪，我很高兴，所有的敌人都消失了

我是说，没有敌人能够再攻击我，伤害我

我已经飞到太高的天空

超出了他们的射程

也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他们曾经那么满怀期望，甚至兴高采烈地引弓

以为能像击落一只鸟

击碎一颗挂在枝头的果实那样击中我

但事与愿违

他们自以为所向披靡的恶意

坠入大海，不过是一滴污浊的水

我的世界他们不能想象，我自己有时也觉得如此

他们目眦尽裂地遥望

看到的永远是自己的影子

世界不正是一个镜像吗

而我，我只是停留在我应该停留的地方

我没法再继续前进的地方

那对于我，是一切地方，是任何地方

是门前的石子路

是鲜花盛开的草地，是牛羊行走着的山坡

空旷得正像

我永远坦开的心

 

但我仍然是脆弱的

 

那是因为我自身充满了矛盾

一个理性的人，痴迷于科学和肃穆之美

仍然不可避免地充满了矛盾

一个否定的力量，一开始就蕴藏着自我毁灭的意图

是我自己创造了那条洪水暴涨一泻千里的河流

然后在如山的白浪中乱流而渡

是我自己创造了那个暴君或颟顸之君的帝国

然后像一个东方人，面对满朝文武

依然能够宣称，那被牵着从阶下走过的，并不是一匹马

而是一头阉过的驴子

火焰不可以凝固在盘中

不可能被雕刻成一朵莲花或一只夜莺

火焰跳跃如跛足的精灵

在每个瞬间，同时出现在大地的任何地方

 

因为矛盾，理性超越疯狂，成为更高的疯狂

 

神不会让一个天才为所欲为

所以奥尔弗斯一定死于非命

神造出阿基里斯，也造出了阿基里斯的脚踵

而荷马不管是一个还是一群

是瞎子唱出了特罗亚和海妖的歌声

现实不过是未知世界的一条尾巴

无数条尾巴中的一条

那没有被创造出来的，才是完整的一个人

才是真正的伟业，就像《浮士德》

只有在未完成的意义上，它才是完成的

就像大海倾尽它全部的水

却仍然是海，仿佛从来没有变化过

同样，我们失去的也只是往昔的幻影

幻影，连同我们自己，盛宴的残渣馀液

成为我们千年后的荣名

沉重的，必沉落；轻盈的，必飞扬

生与死，就像万卷书中一个孤零零的词

在我们生时，是一场游戏

在我们死后，是象征

 

我老了，我是如此凡庸，脆弱，如此泯然于众人

 

那个名叫浮士德的人从来不是我

我也许喜欢他，喜欢他的某些时候，做的某些事

但总体上，他不是我的英雄

我也许更像海伦（尽管她是女人）

或者靡菲斯特菲勒斯（尽管他是魔鬼）

我没有创造浮士德

是靡菲斯特和海伦创造了浮士德

以及在浮士德身后的我

我谁也不是，一个混合体

一半是海伦，她古典，一半是靡菲斯特，他灵动

我还要留下一小部分给自己

那个我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地创造

却从未显现的自己

 

在死亡面前，一切伤害都是赞美

               021年8月10日

 

 

寓言或挽歌

 

总有一场雷火，能把世界打回原形

总有一个寻常的时刻，让兽从兽皮下钻出来

 

被风吹走的玉兰花，不管在春天还是夏天

以自由的代价，整齐它们飞散的轨迹

 

洒落在房舍的背阴处，在水泥地浅浅的苔藓上

像突然终止的祈祷

 

我们总是能够分辨不同的阳光

照在庙堂，和同样不幸地照在粪堆和坟丘上的

 

时代品咂着它们干涸的浆果

我们被锤落的牙齿，我们被抠伤的眼睛

 

留下那么多空洞，却没有足够的黑色

来填满它们，即使落日之后，还是太光明了

 

还是有太充沛的雨水

湿透窗前每一段被弹过的奏鸣曲

 

雷火入地变成了石头，变成和我们一样的石头

供未来雕刻，把每道纹理雕成河流

 

尚未学会语言的猴子们，庄重而谦恭

守着银床之井，继续卑鄙

             2020年12月29日

 

 

深渊

 

连石头都可以

飘浮在词语的深渊上

大的像蚂蚁

小的像船

 

可是肉体

注定急坠而下

在劈开的缝隙

光扭曲着成长

 

我们什么都没有穿过

鸟抖抖身子

抖落一些

黄昏的碎屑

                 2018-5-15

  

 

梦见猫头鹰和看猫的人     

 

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猫轻蔑黑夜就像鱼轻蔑水

习以为常的事物

是如此亲密，以至于他们无所措其爪牙

击碎、消化和转变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

困顿而终于成为

那些可疑预言的附庸

甚至就是预言自身

我们不能用饥饿来形容

一座城市或一段历史

我们形容这些眼睛明亮的生灵

只能说，他们就是我们

我们的童年，过失，难堪的失败

档案里的一条附记

一度，再度，永远，曾经

在某个无以名状的年代 

 

乌鸦很久以来就变黑了

这也是一种

朝向不朽的努力

鱼很久以来就放弃了声音

蜻蜓其实是可以在星光下生息的

但仍然选择了白天

我们生活在地上

是对天空的厌恶

我们往往羡慕我们所厌恶的

梦里画虎的人

最终就变成了老虎 

 

下得太久的雨像困倦的栏栅

窒息着呼吸中每一道仇恨的影子

扯断的雨丝变成了头发

从头发中纷披而下的

是善意的歧途

狼的道路，田鼠的秘穴

狐狸的回顾，野兔永垂青史的惊惶

猴子和黄雀们出乎常理的行迹

浮云尽头的一道鞭影

被大海磨蚀的青铜

但没有一条路

告诉我们黑暗的真正寓意

告诉我们黑暗的汁液如何甘甜 

 

美必然是一种暴力

善因为过早的夭折而成为善

暴力的示恒青春

从泡沫中诞生，披上海草的衣裳

死者在酒杯照出的世界

影子一样呢喃，仍在为几十年前的欢呼

湿润了眼眶。那些声音多么洁净

那些面孔像书页

涂满幸福的魔符

那些虚构的敌人

带给我们最真切的亲情

天使一样庇护了我们的成长

 

可是，神不能教会我们，去对应

一个坏脾气的神的头脑

从胁下穿出的长枪

那么狡猾地避开了盔甲

直刺温柔的脚心

然而轻盈，轻盈，只有轻盈，不管

是空洞还是丰腴的，从高处急坠

像突然收回的赞颂

星星分裂为星星，石头孵出花朵

那时他们的肌肉收紧

瞳仁如线，骄傲地橫过天空

把大地切分为棋盘

在顺从的大地上

一声叹息，抖抖身子，抖落人类

强加的隐喻和意识形态

仪态万方地走向

杂草摇动的眩目之所

那里，隔着过去所有的怀疑

是无尽旋转的急流 

 

  2018年11月16日，27日改定

 
 

十一月

 

那些楼台在烟雨中

比西王母的瑶池更荒远

 

舟车万里，一直走着平坦的路

仰望却已变成了俯瞰

 

是沉默把它自己变老了

因为所有的喧嚣都那么年轻

 

因为连最无耻的人都已学会了悼亡

我们只好歌唱每一次诞生

 

一个世界在没完没了的上升中

另一个世界遁入巉岩

 

永远呓语的十一月

把旧铜皮上錾出的神摆上香案

 

用呼吸，而不是蒿艾

驱赶雪前最后一批蚊子

 

如果痛，被污染的就一定是血

就一定还在感受

 

如你习惯的

如在从前

             2021年11月10日

作者简介：张宗子，河南光山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在纽约市皇后区公共图书馆工作，出版有散文集《垂钓于时间之河》、《空杯》和《梵高的咖啡馆》，读书随笔集《书时光》、《此岸的蝉声》、《风容》以及《张宗子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