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曹圆：墙缝中的倒淌河

 

替身

 

长夏将尽时
流动摊贩犯了难
溜出队列拣几颗逃窜的葡萄
却轻易丢了自己的站位
车轱辘被陌生的数落眼神撬动
一路俯冲，他成为葡萄的替身
一枚多汁酸涩的木质藤本植物
忽然想起作为人的未了夙愿
 
他一直想拥有一把吉他
更重要的是伴它吟唱的天赋
以便在手指压不住六弦的时候
悄悄成全茧的优雅
这双手已操练过数次生活救援
一定也能为凹陷处的低音戴好帽子
 
既然语言功能就快消失了
干脆更简便些吧
不要拥有真吉他
让吉他项链代替它，挂在胸前
作为十足的普通人
为自己看不见的钻石而闪耀
回答沙丁鱼是否身心都属于罐头的问题
 
闪亮的哑剧，有了耳目一新的剧本
折叠之后，植物标本也将拥居一张温床
翻过处暑，你我就这样轻易拥有了
不断轮换的流动替身
 

小寒声色

 

小寒来时，他们唱着
在人类学里畅泳，归来
再穿回蜡染青布衣
 
为了认清自己的底色
那衣衫渡了海
在调色板背后装磁铁
却捉住原乡溜出的歌谣
 
南辕北辙不算太坏
为了认清颜色，人们找回声音
声音，烧热木炭的后半截
一只蓝鸽子，披上母语的蓑笠
径直飞了出去
 
为了回归族群，人们拽住季节
在寒意的末端，吐出声音的底色
交出世界吧
它本是民族的深喉音

 

记号

 

惊蛰如果是枚记号
那它一定遁形于
一只被养在鱼缸里的蚂蚁
雨水沿这曲线坐标滑下
饲养者仍忧心着我
没游出好的一生

 

居所透亮，细沙铺垫
我这重力微弱的小黑点
也终于学会，
在曲面上建造巢穴
以碎步搬运春天

 

还没见过花，
但我已经是土的宠物了
爬过这一轮，我就会告诉饲养者
已为他试出最相得益彰的函数
——成为顶好的医生
给病树服用最平凡的药片

 

墙缝中的倒淌河

 

这河的名字并不陌生
揭开褪色的环球牌墙纸
你就能看到墙缝与它流向一致
一朵迫降的云在上方
摇摇欲坠，儿时的画廊

 

指南针兀自转着
调频收音机教你烹饪趣事
在倒淌河岸搭建乐园：
千万得相信秋天，骨骼与天光
藏好胡须，倒刺和江水

 

建筑师亦即你的伙夫
善于利用临界点萃取营养
拂晓添柴火，日夕减盐分

草叶抽枝的频率是你的装修周期
然而在翻新红屋顶的石榴魔方时
痛感与快感还是在果肉中模糊

 

“就顺着支流的纹理去填补吧”
你索性给裂开的墙纹放了行
总是这样——
起初费力涂抹山川褶皱
而后更虔诚挑选一枚透明封缄
那赤脚的孩童见了你
终忍不住日落满颊

 

霜降于伞
 

去秋时，家的注脚拖得更长
父属于夏，我属于秋
而母亲属于冬天
蘑菇长成后，给影子赋形
把我们托付在一把伞上
于是我们长成伞面、伞骨和伞柄
 
少时喜雨，把伞骨练成出逃的零件
偶尔带回一些锈迹和几声“布谷”
却未曾明了寒潮来袭时，霜降的线程
秋末种下鸢尾，雨伞噤声收着，紧贴门后
门后是我们元素里稀缺的春
三个季节在我手里串联
 
事到如今，我驻扎秋天太久了
忘记夏日给他剪回第一缕庐山云雾
疏忽冬季磨起球了，她和一件高领毛衣 
霜降很轻，降在伞面上
被父亲的头发包庇
环绕过伞柄，由母亲的张望托住
我迟疑的尾巴，终究被敲门声夹击
为淘尽母亲名字里的雪
我必须把手伸过，这分水岭
不能在霜降时畏惧——撑开伞骨的双臂

 

雨水知道

雨水知道的事情总是比我们多
它熟谙一棵槐树老寒腿的顽疾
也为我们写下季节速朽的题记

 

总是不能晾干一张渔网
在某些解构生命的场域
即使是以路人甲的名义
目击一只鸟在水洼中身翼分离

 

还是很容易被淋湿的
纵然我们独占一把伞
并且全力扣紧我们的门窗
一些雨水还是通过生命共通的介质
——淋湿了我们

 

同伴拽了衣角提醒我移开视线
我竟不忍再问一问雨水
是什么赐予你这延异的魔力

 

 

夜班司机

 

从后视镜观察蒙尘的面孔
乘客是只走神的蜂鸟
期待又拒绝城市的接驳

 

夜班司机习惯用沉默体谅城市
含羞草般为乘客守密
满车欲言又止，再度到站清空
印下千百道不同的车辙

 

走的路多了，别人的路成了自己的路
而过度的人文关怀是水满的池子
里程碑还是该设在深深的麦子里啊
这样琢磨着，又扑灭一把回家的路灯

 

 

春眠的乐园

“已经四年没吃草莓了”
七岁的小孩喃喃着
把他三十六岁的母亲
折成寄往春日的纸飞机
对半压出一道折痕

 

飞在孩子的领空
她舒心地打了个哈欠
微微出神，又伸手触摸
锯齿状的乐园边界
原来，三岁前的草莓地
和十八岁前的香樟林
并无两异

 

超半数的时间在琥珀里春眠
是为了醒来仍渴盼
曾入口入眼的春天

 

 

立夏的影子

 

飞奔而来的夏天，
在跑道上滑倒了
雪糕滴落的一瞬，
晚春抵达它的熔点
盘腿坐在夏的身旁

 

拳拳之心，此刻稍事休息
他们促膝而谈：
我们早已不再养蚕
却把桑叶的味道嚼进肺腑
吐出一片青绿

 

光线很快缠绕他们的手臂
一道起跑的虚线，渐已完形
夏天缓缓起身，那影子
终于在墙上最先立起

 

河流的偏旁

 
六月分割它中庸的田地 
乳鸽睁眼后，仍需佯装享受
在香蕉皮上惯性滑行
脚踏车踩住影子的脊背，便以此为梯
给皮肤装上拉链，再把心肺缝制回去
 
练习蒸发的舞步，我们成为盐湖
而核磁共振的验证结果是
在饱和与弛豫之间
栀子花比哺乳动物善于言辞
五线谱比百叶窗善锁光线
 
今天，推门而出的钥匙几乎忘了
躺在配钥模具上被复刻的形态
两条河的笔画，是在什么时刻
被纸上夏至圈定，备忘，又熟识
 

重阳

 
对抗钙流失的机会
一年只有几次，我们搬出长椅
同在过度曝光的影像里翻找太阳
取景框里 你伏下身子 
丝瓜沿身体的藤蔓垂下
小黄花则俏皮地驮在背上
蒲扇轻摇，蚊虫是多余的标点被删去
恰如你过于熟稔地替我过滤
茶叶渣漂浮的童年
 
于是我的底色始终澄清
旷日持久，我们把长椅坐成了
圆形独木桥
为了各自在两端站得更稳
你以人体的光学部件做出某种让渡
伴着午后虫鸣的协奏
稻田里，阁楼上，晶状体一点点变混浊
渐变成延时摄影里的飞云
迎风翻滚着，逐一逃出我的视野
 
被你牵惯的手，未曾写好你的名字
冬月，一定是最好的幕后导演
剪贴了太多光线，在我瞳孔云集

 

 

发音练习

久未光顾你的花园
它暗中随我潜过海岛
攒下一季长跑的秋冬落叶
今天亲切覆盖我的脚踝

 

相邻的今夏，我们前往对岸
拣些会唱歌的石头
轻轻陷落，
在一场零声母发音练习
在世界面前开口
你总担忧掉了口中衔着的
那片云

 

用眼睛铺开地图和音谱
而你脚步的叹息，总是很轻
我们终于开口谈论——
一杯背离果核的果汁
一棵夏日已老的桦树
以及那些汉字篱笆脚下
黏着的闪烁影子

 

为了花园里仍旧深埋的种子
你不做我的灵感和纸
窗帘上一株蒲公英飘落
跌入你下沉的湖心
而这，是我们散落后再串起的
唯一锁匙 

 

再给你寄存些火烧云剪影吧
哪怕仍不足以贴满窗玻璃
但请别怕暮色温和被风吹跑了去
它们比语言牢靠。温厚，轻盈
在日落大道，松绑归家的影子
替我烘干你溺水的蓝上衣

 

 

秋染珞珈

 
秋染珞珈
借用了老斋舍砌台阶的气力
所以，它的动作才轻
是几件单衣在晾衣绳上飘
忽而抖落，
被时针搅乱前的颜料
橙黄褐赤
 
踩过落叶的脚
在泥路上仍然自知
踏入银杏和梧桐的密谈
这是雕版印刷的用武之地
让那层次分明的丰富渐变
以文字方式转码
在你我身上稳稳落座，久居
 
它专心复刻，在我们的年轮上
出落成一刀完工的折叠剪纸
那么一气呵成的秋，在樱顶
深藏多少结构精密的运笔
飞檐展翼，交响乐停顿收束
一个漂亮的后空翻——
来了，青色琉璃瓦旁
我用夕阳喂过的脊兽

 

何以为伍

在诗和诗比肩的露天草场 
人和人才能放心失散  
轻手轻脚暴露在空气中
成为彼此的氧化苹果
被诗啃噬
声音擦肩，而后掷地
站成铁质旋转楼梯 

 

被载运时，我们一个个
模仿瓜熟蒂落，而后
在风景最诱人时挣脱了词 
重被词语拽紧时
又对列车座号充满厌弃
漫长路途，我们是如此青黄不接
难免蹭掉自身的红漆 

 

在诗的刀尖上放牧
解剖云的刀法有千百种
成为鱼的瞬间却往往有限
总之
是经验，而非事件
让我们更紧密地站在一起

 

作者简介：曹圆，1992年生，贵州黔东南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居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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