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在颤栗的光线中

  

                                                                唐寅九  画

 

清风的痕迹
 

有一次，在某个初秋
某个下午某个村庄某座
农宅山墙边的阴凉里，
遇见一位老祖母
为她摇篮里的孙女或者
重孙女唱古老的儿歌。
那声调和音词在
很小的时候母亲也
为我唱过。
我记得如此清晰，
甚至其中每一个儿化音
在丝绸一样的空气中
静静转弯时的气息。
 
我的脸上有清风
逗留过的痕迹。
许多年，我保留着
无畏的目光。因为那些
祖母、母亲和女儿。
我灵魂中生铁般的
信和尊严皆源自她们。

 
 
夜空

 
夜空清白，像
古书中的某段情节，
决绝而又骄矜。
我正是从中触摸到了
字与词的寂静、遗忘和
爱。就像修辞与隐喻
并不能摆平一个
月光如水的夜晚，
但是，美能。
 
我所知道的美
仅限于以下几种：
一个农民长时间劳作后
片刻的休憩；一个
刻意隐瞒病情的父亲
额头上渗出的细密
的汗珠；昨天黄昏，
患白内障的母亲凝视我时
浑浊的眼神；豌豆枝
缠绕着腐朽的木栅开出
堇紫色的碎花；以及
春风蔽野，麦子花
送来痛苦的清香。

 
无名

 
冬月下午的黄河边
爽朗清净。昨天夜里
河面上刚结的薄冰
在无形中加厚。
北风像经书里的
诤友，持续送来古老
的凛冽。我的面颊
通红，竟有了焕新的
渴望。过往的时日，
多少有价值的事物
莫名地丢失，又有多少
还在生长，如这萧索
但清新的旷野，如
半空中正在酝酿
的新雪。我想要的
宁静全在这里。阳光
照着树干上孤零零
的蝉蜕，它背上细裂
的开口处有蜿蜒的群山
和火热生活的悬崖，
以及时间的定数。在
更遥远的时代，康德
曾像它那样注视过
星空，杜甫曾在暗夜里
悲愤不已，一直到
如炬的鲁迅。他们被
一条隐秘的细线
连接成星阵，像极了
冰面上暗生的裂纹。
我就要走到噙满泪水
的中年，只有这条
大河理解我重新生长
的愿望。重新沉浸
在广阔的安静里，走完
无名的一生。

 

 

大雪突至

 
万物皆有定数，
除了一场突如其来
的大雪。它带来另外
的生存之名，像童年的
回声萦绕中年臃肿的
肉身。我忘了我是
因何走上雪中的大堤，
仿佛永在的条件
反射。我看着身后留下
的脚印，转眼就被
新雪覆盖。那无垠苍茫
的人类史也是这样
层层递进的。是的，
永在的拥有与离弃，
永在的星空与道德律。
浮世飘渺，我早已
感受到修为的凛冽。
我在黄河边迎接一场
浩荡之雪，因生存之名。
一次又一次，曲折地
相遇教我飞渡词语
的天堑。河道思想般
蜿蜒，雪花溶入水中
像沙子融入沙漠，造就
我即将等来的事物的
尖锐，以及诗歌的
博大。

 
大雪过后

 
大雪过后，白杨的
树干更加清晰。漆黑的
树疤、干白的树瘤
以及与黄河水颜色相近的
蝉蜕，组成生存抽象的
画面。我确信其中必含
等待我的事物。尤其是
黄昏，血一样的霞光
映照白雪，那画面愈加
深刻。像我苦寻的
字与词，像四书五经中
丢失的部分，教会我
沉溺与深陷。我是如此
刻骨铭心地来到清新的
旷野，凝视雪、白杨以及
它们背后的事物。那些
沿着黄河蜿蜒密布的
村庄，光影中逐渐黯淡的
祖父祖母和外公外婆。
我的怀念就是寂寞的
树疤、蝉蜕以及大堤上
被雪掩盖的裂痕，
也是另一部可靠的
《左传》或《史记》。
我在大雪过后奔向它们，
如同冰层下的河水
依然奔向大海，如同
所有的裂痕源自同一个
痛苦的中心。

 
车过嵩县

 
立冬日，阳光
细密的颗粒像雨滴
打在疾驶的高铁
窗玻璃上。窗外是河南，
是嵩县的大地。课本
一样整齐的麦苗还绿着。
我看见无边的麦田里
散布着一座又一座
粗糙的坟包，孤单而又
紧密。边上或高或矮
的松树像伞，也像
一个长辈遮护着生怕
走丢的孩子。有那么一刻，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就像大地从未孤单过。
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共同
组成家园中最有效的
部分，维护着
人世的凛冽。

 
在颤栗的光线中慢慢成为诗人

 
冬日下午的光线
总让我想起外婆的
音容。粘附在砖缝间的
干白的青苔，会在
下半夜变成凝霜，会像
外婆晚年的银发。
如今只有我一个人
坐在这狭小但干净的
院子里，回忆如同哽在
喉头的一句话。我想
大声说出来，但有些感受
是否就该保持某个沉默
的形状？是否就该
沿着喉头抵达耳膜、瞳仁
和大脑？我依然记得
我九岁、六岁甚至
是四岁时的欢欣，全部
来自那个叫外婆的
形象，在她的田野、院落
和灶台边。到如今我
依然极端热爱大地上
凛冽的植物，它们
仿佛光线背后的沉寂
与无名。它们守护着
轮回的四季。现在
是冬日的某个下午，
我想起了外婆。她应该
知道，我正在颤栗的
光线中慢慢成为诗人。

 

霜降之夜

 

霜降之夜，星光像
写作者的眼神。而月光，
像思维者在布道。
 
当我把精神层面
看得更重要的时候，
松叶间隐藏的霜就会加厚。
而在豌豆丛的根部，
就会有词语聚集，
来年春天开钴蓝或堇紫的花。
 
所以我会将自己
与某些价值符号绑定。
我不在意意义是否
会成为逻辑。我只在意
从下半夜的霜迹里
寻找理性与克制。
那靛蓝色夜空中的清流，
群山般的断舍离。
 
遥远处一灯如豆。
有些人依然在熬最长的夜。
有些事依然在静静地去和来。
 

 

诗篇（26）

 

有一年在日喀则的街头，
我曾经和一位杭州姑娘讨论孤独。
之后的一天，
她经历了狂风、巨石和迷途。
 
有一次靠着栈桥的护栏，
我看见一只如度苦海的孤鸥。
它每一次振翅，
必隐藏起一片风暴。
在风暴的中心，
是礼乐和经书的合奏，
也是明月如故。
 
写诗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
诗歌就是暗房中
显影液里安静的照片。
过不了多久，真相就会呈现。
 
时间这昂贵的艺术，
一直居于事物的中心。
当我西望群山，
夕阳就像两个合扣在
一起的巨碗。
 
总有些事物守护着
牺牲的大地。这次是
夕阳向人间传道授业。
它要映照词语的废墟：
青年的传递，中年的任务，
那困顿的巅峰。
 

 

喀什纪行

 

柯尔克孜族人的
石头房子立在路边，
半掩着红色的木门。
周围的红柳和黄河入海口
的柽柳有着相同
的基因。
 
旅行车像钢铁甲虫。
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
卡拉库勒湖边，我透过
车窗看见了乌鸦。
有人将腐肉扔在石头上，
等它们吃。
 
而球状的麻黄草团
像是一些圆寂之人的头颅，
死死地附在光秃秃的
土石壁上。它们的
根部有我想要的
全部荒凉。
 
帕米尔高原苍茫
而确定。乱石环绕着
神庙的痕迹。乱石
覆盖着尘土飞扬的旧道。
乱石如敦厚的诗人
和农夫，唯物
且同质。
 
导游说，这里的
人死后没有墓碑，只有
石棺一具挨着一具。
先人的名字和事迹
全靠后人口口相传。
 
后来，我们品尝
鲜美的羊肉和水果。
人群过于琐碎，但都
精确如潮汐。
“我们这些迷惘的
哥白尼”①，深陷在
集体的荷马中。

①于坚《墓志铭•15》

 

 

作者简介：马累，本名张东，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山东淄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第2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三部。主要作品有《鲁中平原》、《黄河记》等。曾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诗神》诗歌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山东文学奖、博鳌国际诗歌奖等。认为诗歌首先要干净、安静，其次要表达出内心的爱与罪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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