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吴投文：唯有诗，把我救出尘世

 

灯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盏灯
每个人的心中也都有一个坟堆
人在寂寞的长途，灯隐隐照着前面的路

 

走到终点的时候，人躺平在地上
身体里的灯苗耗尽在黑暗里
纵使醒着，也无力从地上再次爬起

 

一个心形的坟堆慢慢隆起
一个洞悉黑暗的人坐在坟堆旁边
他的心中有一盏灯，照着来世的囚徒
 

 

春天的爱情之书

 

在春天，我的体癣总是发作
我容忍这羞涩的痼疾
便在花朵的骨骼中飞行
草木变得光洁，而流水带来高山

 

我擦着地面飞过，花朵不允许
我擦着树尖飞过，草木不允许
我擦着云层飞过，流水不允许
我擦着太阳飞过，高山不允许

我便只有禁锢在花朵的骨骼中么
花朵的热烈一尘不染，是我的坟么
我发酵的心怀着牺牲的意志
我却终于变成一只虫蛹，好么

 

我愿意埋葬在人间浩荡的尘埃中
如春之留痕，遍体的癣垢是我的烙印
一块墓碑隆起在春天的花蕾中
淹没我的哀悼，而复活我的晕眩
                    

 

我看见火焰就想亲近 

 

火焰最初来自石头
而死于石头内部的黑暗

 

它后来死于永生
而照亮瞬间的逃亡

 

这原始的残酷之物
已经抹去伤痕和血迹

 

它照亮时间的手铐和绳索 
让死亡成为多余之物

 

在飞蛾扑火的化石里
火焰扑向寂静之美 

我看见火焰就想亲近
而美信赖虚无

 

 

月的光芒照在我的前额

 

今夜，月的光芒照在我的前额
我缓缓地抬起头，月的光芒照着我的眼睛
我把头抬得更高一些，月的光芒照着我的下巴

 

月的光芒渐渐镀亮我的全身，镀亮我的脚下
我接近神迹中最洁净的一部分
身体变得轻盈，轻于一滴夜露的沁凉

 

我是这秋夜中最孤独的一个人——
鸣虫已经安歇，我的心中充满光明的碎片
月亮从天上埋葬大地，见证我的孤影
                     

 

白马湖

 

一个远离集体主义的湖泊
有它独特的思想
嗯，它不枯竭，不恐惧
把波浪推向岸边，又轻轻地退回

 

戴枷锁的人走在岸边
双脚干净，露出陡峭的坡度
他想踏着浪尖消失在远处
阳光却感到疼痛，把他定定地留住

 

风景的线条像重新命名一个传说
把一个亭子抱住，把一个雕塑抱住
没有人流泪，没有人赦免孤独
千古恍然如往事，隐隐传来一声叹息

 

一个远离集体主义的湖泊
有它特别的忧郁
嗯，它不枯竭，不恐怖
把堤岸推向远处，又静静地缩回
         

 

夜风中的竹子 

 

夜风中
她倾倒在我的怀里
我扶着她裸露的腰杆
一节一节的悲伤
使我颤栗
我听到里面拔节的声音

 

我的内心没有火焰
只有荒凉的星空
竹叶掉下来
闪着一片片洁净的光
没有什么使我如此着迷
我安静在此
守护夜风中的竹子 
          

 

仰望

 

如果有歌声把我带到一颗星星上面
我担心它的面积不够
我只能坐着
把双腿垂下空宇

 

如果有歌声把我带到月亮上面
我担心它的面积仍然不够
我刚好可以躺着
双手握住月的边缘，把身体固定

 

如果有歌声把我带到太阳上面
足够我向东走七步，向西走七步
这恰好是诞生一首诗的时间
我却只能终生站着，内心被火焰炙烤

 

此刻我站在原地，歌声隐隐响起
我身体里的翅膀悄然振动
却再也无力飞起，我的星星
月亮和太阳闪烁着，又在瞬间熄灭

 

 

屈原日 

 

常在河边走，峨冠博带
江流鼓荡着音乐吹向我
五月，我的身体渐渐变轻
嶙峋的草木掩住我的脚印

 

诅咒我的人在朝堂里宴饮
江山打着饱嗝，真好！真好!
我长笑，报以一个喷嚏
世间从此无我，剑在匣中呜鸣

 

离骚如何，天问又如何？
我掀开一江水的清波又如何？
郢之远，黍之悲，国有殇
且忍住哭，泪水是空的

 

而我长笑，归去也，归去也——
清风里有我的魂，流水上有我的坟
                

 

鲁迅 

 

我打开课本
你站在晚秋的萧瑟里
我把你移到墙壁上
你一直保持画框的枯涩

 

当我面对你，你命令我
当我转身，你抽打我的脊背
当我成为囚徒，你把墙壁刺伤
而当我致敬，你用力打掉我的手臂

 

你坐在灯下，手中的烟斗闪烁
明灭之间，暗影睁开哀愁的瞳仁
你按住胸部的岩浆，咳出冰雪的果粒
直到晚年，你的身上覆盖一座雪山

 

至今在你的窗外，站着两株树
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你的庭院变得像一个世纪的老照片
我闪身进去，变成一株野生植物

 

 

虚构的书房

 

在书山的埋伏中，我露出头顶
这是岁月强加给我的萎谢
白雪堆积在我的头额上
我扛住星空之上先哲的低语

我是一个小老头，与人群隔离
当黑夜降临我的枯槁，我关上灯
独自坐在黑暗中，听见先哲的步履
轻轻响起，我抑制内心的激动如空旷的原野

 

这就是我沉闷的日常生活吗？我需要火把
照亮内心的暗角，却不是一百只天鹅的歌唱
我需要一本书讲述命运之谜，却不是月亮
照在窗棂上的神迹，其他的我都不需要

 

我已经习惯沉默，变得猜不透自己
但丁的铁石头像使我恍惚，我看不见他
只看见他的地狱在波动，难道我需要
他的流亡而变成铁石心肠？我哽住呜咽……

 

 

审判者

 

审判者从阴暗处朝我走来
他蒙住面孔，眼睛里伸出镣铐
我坐在书房的灯下
身边环立着从书中走出来的先哲

 

我开始辩护，把灯光调得更暗
审判者站在我的对面
我犹豫着打开内心的地狱
一件件掏出带血的污迹

 

书桌上慢慢堆满粘稠的证词
这一件颂辞里有荣誉的耻辱
那一件悲歌里有生命的愧疚
在寂静中我感到轻微的颤抖
 
当灯光调到最暗的时候
我捂住自己的面孔
审判者却命令我伸出双手
我紧紧握住手掌里铁屑的汗液……

 

 

夜读李白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读李白的诗，有一种愤怒的快乐
一生走得远也好，不安静也好
在山水里放肆，酒葫芦就是天地
 
一壶酒喝罢，他取下皮囊写诗
动静都有道理，不合韵也有道理
男女情事有道理，流放夜郎也有道理
夜色布满浓稠的隐喻，使他大笑

 

酒葫芦抱住他，却在月亮里难得入眠
甘做林中仙没有道理，杨贵妃没有道理
闲坐说玄宗没有道理，闲坐却有道理
把江山坐歪没有道理，江山沉默有大道理

 

江山万古愁，呼儿换美酒有道理
捉月而死有道理，圣贤寂寞没有道理
留不下的躯壳你带走，有道理
留得下的酒葫芦你怒而砸碎，没有道理……

 

 

众神沉默

 

我一袖清风从这世上走过
没有留下踪迹。另一袖布满星空
却握紧手掌里的刀刃

 

月光亮得像情人的眸子
一瓣瓣喊着乡愁里的温暖
我往哪里走？直到世上的尘垢消失

 

我的钥匙又在哪里？没有两个同样的梦
使我留住远方的一场夜宴
打开世上所有的门，都是空荡荡的

 

但我却没有消失，在光明里闪烁
闪烁又消失，徜徉着夜的长叹
哦，我加上“我”，那叫谁？

 

 

空白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本书中
突然出现的一页空白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信仰

 

我在前世的日记中
留下一页空白
里面埋着我的一生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贞操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首诗中
天使为孤独者的爱折断翅膀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陷阱

 

这一生的空白太奢侈 
我喜欢在午夜的祈祷中 
面对辽阔的虚无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死亡             

 

 

雪雁  

 

一场大雪降下我的孤独
那种缓慢下降的孤独
一片片打湿我的肺
和骨头

 

所有的沟壑和陷阱
都被填满
所有的孤独
都忍不住颤抖

 

那些雪地上的坟丘
像倒扣的黄金天堂
此刻，我经过它们
为曾经忽略它们而羞愧

 

我的目的地
始终没有到来
我迷恋的那些事物
像爱人一样消失

 

 

闪烁

 

天黑后，植物们隐在暗处
我走在一片暗影中
风吹着花朵

 

记忆中的花朵
带着霉变的甜蜜和幽暗
我需要凝固的孤独

 

我想起我有一只隐秘的抽屉
我走过的地方
渐次打开花朵的凋零

 

这是我内心的闪烁
像一个人醒来
重又睡去

 

 

秋风起

 

秋风起，我从阁楼里下来
敲钟，一下两下叮当
蝉声的羽翼稀薄

 

 

西风来得早哇
有人撞上南墙不回头 
独自叹息

 

草木抵住最后的凋零
却是一个恍惚，又一个恍惚
掩饰果实的迟疑

 

我钟爱这些发黄的草木
那么脆，天空晴朗
少妇走过庭园里落叶的嘀咕

 

我和一只蝴蝶的魂有什么区别呢？
舞一下，又一下
河水在远处静静地闪光

 

梯子已成朽木，我只有沉默
蚂蚁爬上一节
就有一节的恐慌

 

 

醉后仿佛清醒 

 

酒醉之后
从我的身体里走出两个幽灵
它们驾驶我的双臂
向地平线飞去

 

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终点
我的耳畔响着风
风声里响着雷霆的灼热
所有的静物都像鬼眼那样闪烁

 

这不过是归途
踏上之后就再无归宿
老庄，您老别来无恙乎
深渊之上，您化作一束紫光

 

这不过是迷途
我像蝴蝶那样翩跹
而大鹏垂翼，不知鱼之乐
我终究是糊涂的，攀缘星空而上

 

那样高，我害怕悬崖的危险
星子们都是冷却的泪珠
长太息，我却是一具皮囊
空着宇宙的一角，长太息，力不济

 

那样高，我终于害怕眠于梦之涯
两个幽灵却突然在空中丢下我
醒来时己是日暮
西山又有大戏开场，噹噹噹

 

 

变老

 

尝过人生的百遍苦
如今他已经安静下来
偶尔从梦里起身
取出地穴里的紫色蜂巢

 

他用刮下来的蜂蜜就着酒喝
舌尖上满是苦味
苦也罢，他长叹一声
吐出夜晚的黏液

 

早晨像白胡须一样脱落
满地碎屑
他站在日光下
目光慢慢变得温热

 

远处的事物像月亮上的假山
他曾经攀缘过的痕迹
还在原处。还在就好，有一些秃顶
他抱紧根部，手上微微起雾
 

 

启齿之爱  

 

他总结一生失败的理由
在残躯里撑起天空破损的一角
有光漏下来，缓缓的疼痛
使他镇定，满眼风沙掠过他的陡峭

 

始终没有说出，他抑制风中的马
使它朝向幽深的暗道，只听见
水流的声音，像一枚瓷片似的闪烁
而突然的漆黑使他感到晕眩

 

那道光亮是安稳的故乡，离他很远
他匍匐在暗道里，而马在虚空中懈怠
它低沉着嘶叫一声，倏忽不见
这难道只是一场虚构？却没有隐秘的愉快

 

他难于启齿一生所经历的一切
剩余的黄昏仍然在风中吹着柳笛
为肆意地活着，他在一首诗里活过
却始终没有伸出身体里的鱼钩

 

月夜

 

我路过夜晚的树下，风一阵阵吹起
远处的岩石慢慢从地上升起
在空中凝聚，合为一体
它的圆形发出光，愈来愈亮

 

树林沐浴在光洁的银色里
我放慢脚步，踩着小径上的枯草
像一个老人把一生的心事收起
咀嚼空濛中草屑的余香

 

此刻，我渴望永久的宁静
在独自的瞩望里返回内心的训诫
鸣虫迟疑着拨响呼吸的节奏
我闭上眼睛，暴露在光芒的箭矢中

 

风持续地吹着树林的翳影
我躲避偶尔从额前飘落的树叶
心里颤动着异样的渴望
像一枚果核分泌赭黄的火苗
              

 

融化 

 

我印象里的阿宫山
大雪过后
静止在乌鸦的眼睛里

 

乌鸦站在枯枝上
像一个孤独的老外婆
母亲在雪地上觅食

 

我啄着雪粒
这美好的食粮
父亲，你的巢穴悬在我的头顶

 

当我踏着长路归来
雪还没有融化
山顶上的墓茔把我挡在额前

 

唯有诗

 

唯有诗，把我救出尘世

早晨，我面壁而坐，数手指头
走到户外，曦光中有鸟鸣
一个儿童在光影中渐渐变大

中午，我独自吃一条鱼
数鱼骨，从头到尾，反复多次
鱼的眼睛瞪着我

夜晚，恒星在天上旋转
把我驱赶到地球的另一边
我忍住晕眩，数手掌上的星星
               
此刻，我静坐，头顶有虚空

 

 

 

作者介绍：吴投文，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中国新诗，出版学术专著《沈从文的生命诗学》《百年新诗经典解读》《百年新诗高端访谈》等，发表论文与评论150余篇。另发表诗歌数百首，出版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等，诗歌入选上百个重要选本。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9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10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11月目录

“珞珈诗派”姜巫：向大地学习

“珞珈诗派”方舟：如何爱上一条河流

”珞珈诗派“李桑梓：梨花在风中摇曳

"珞珈诗派“陈应松：浩荡翻滚的灵魂

”珞珈诗派“李立屏：把所有的秋色收入囊中

“珞珈诗派”邱华栋：在漫天的大雪中奔跑

”珞珈诗派“郑维予：风雪夜归人

“珞珈诗派”余海岁：孤独溢出岁月的光芒

“珞珈诗派”华姿：被沉默惊醒

“珞珈诗派”卢絮：像一道赤裸的光

“珞珈诗派”陈卫：山海行

张凤霞：时间是无形的躯体

张媛媛：你的身体是唯一容器

干海兵：众神打磨的高处

王单单：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高山流水”：张利良《比黄金还贵重的衰老》，韩高琦荐读

“高山流水”：《挖掘姬的丽人行》，赵汗青、陈陈相因唱和诗

”高山流水“：海男《水之赋》，霍俊明《复眼视界与精神词源》

“高山流水”：《百望山雪意简史》，西渡、臧棣唱和诗

李扬舟：洛带四拍 . 八尔湖

杨碧薇：只有梦可以拯救

约安：春天和语言学家

张小末：那些积满白雪的事物

黄啸：鱼刺

余元峰：醒来之诗

李金佳：巴别塔上的沉默机

易杉：我也有树林忧伤的纹理

安琪：未完成（4首）

曹五木：书简

西阔：高过苍穹的悲伤

陶群力：忧伤彻底而饱满

宋憩园：比如说生活

罗逢春：关于死亡，我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