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逢春：关于死亡，我知道些什么？（十首）

                                                                 唐寅九   画

 

雨的声音

如同银匠的錾子在箔片上敲击
五月的雨水落在榕树叶上
发出明亮的声音
 
我和父亲，面对面
坐在黄昏的走廊里
这些声音让他着迷
 
有那么一会儿
他斜靠着椅子，双目微闭
似乎在专注地聆听
 
这些穿过了遥远年代的雨水
如何同往事一起
慢慢融入泥土
 
父亲灰白的头一动不动
氧化的银器
在雨滴声的磨洗下闪光
 
这些穿过了遥远年代的雨水
充满并照亮
空寂而昏暗的走廊
 
让一个迟暮的病人支起耳朵
收听年轻，将后悔的珍珠
倒入泪腺的加工厂

订碑

那是七月，南高原溽热，天空蓝且大。
我们开始悄悄准备后事：
用石头多余的部分交换
父亲的一生。

我们进入河湾旁，一地碎石的板桥碑厂，
在石料场里辗转，耐心地
比较黑石头、白石头，
了解尺寸、工艺和价格。
拖延着，尽量推迟决定，
试图以此安慰自己。

铁石心肠的机械，沉默着等待，
菩萨心肠的老板，耐心地解答——
他们知道，决定将亲人的一生
托付给一块石头
是一件严肃庄重的事情。

交谈时断时续，莫名其妙的停顿
戛然送来一段空无。闷热的寂静挤压着
沉闷的胸腔，可以听见
数米之外，低低的流水声。
一种无以名之的催逼，沉重而锋利
如影随行又空茫无边。

寄希望于起重机，切割机，磨边机
能将它起吊、分割，打磨圆润。
逃离碑厂之前，我用八百元定金
给它划定了地盘。

在寿衣店
 
这是我和弟弟第一次光顾寿衣店
旁边是三个姑妈，一个姨妈。
姨妈家的大姐正在讨价还价。
四个老人讨论着，该给那个将死之人
穿七件、九件，还是十一件衣服。
我在考虑鞋子和帽子的尺码。

此刻，他正躺在沙发上进入短暂的睡眠
或许还有轻微的鼾声，用疾病难得的喘息
换取片刻宁静。从一个医院到下一个医院
在这场耗时一年的马拉松中
疲惫者需要休息。

弟弟并未进门，扶着行道树弯下腰杆。
或许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们正在预订一场葬礼的必要部分
而当事人毫不知情、无法拒绝。

火葬场
 
土黄色的买路钱在风中翻飞
仿佛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接纳又传递。
天气晴朗，四围青山环抱白云
火葬场就是黄鹤楼
三个过时的人让这里显得局促而多余。
办证大厅里忙得不可开交
即便是天国也需要签证
一个人，必须拥有足够的证据
才能名正言顺地步入：
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村支书的签字
乡领导的签字，县民政部门的签字
缴费。短暂的告别，最后一次
人们围拢，凝视着死者灰白的脸
为他伸展衣服的褶皱
直到它们平整得像此刻
绷紧的空气，然后拥挤着
一直送到“家属止步”。
唢呐尖细，改编自时尚曲目
在尾声走进新时代
鼓手热烈的敲打将哭声压低。
蜡烛病恹恹，火焰暗红
像一双因哭泣和彻夜未眠而红肿的眼睛。
唯有相框里的人精神抖擞
静观尘世被塑封的喧嚣和悲痛。
人们陆续退回休息室和院子里
沉默着等待，直到炉火熄灭
直到叫号的人送来灰烬。

矿难
 
他黧黑的面容在火光跳跃的镜中闪现。
空洞如矿井，双眼
挤满空寂，更深处，被死亡的矿石填满。
破布似的呼吸，来自亟待整改的风井，一次次拧紧
等高线一样的皱纹。
 
儿子被烧成焦炭
躺在棺材里，如同一枚被催熟的坚果的果仁。
人民币，蹩脚的魔术师，把他变成了取款机
但是没能再变回来。
 
剩下的事一点也不复杂。一部分抬回家
然后埋下，等待它发芽。
一部分存进银行，生长利息并等待分钱的亲朋
前来敲门。

和一只蜜蜂去贵阳
 
从普底到贵阳
整整300里。
一只小蜜蜂
钻进透明的车厢
飞行了整整300里
最后混入噪音和被灰尘擦拭的空气。
两年后我依然这么认为：
可能会经历短暂的眩晕
但作为三小时隔离和频繁振翅的补偿
作为反抗绝望的奖赏
即便置身另一种陌生的森林
它依旧能找到一朵被荒废已久的花
它掌握了通往春天的隐秘道路。
而我将去省人民医院。
我的父亲在那儿
试图找到生之道路。
他们都曾尝到生之甜蜜
但我不确定能够原路返回。

2013年暮春陪父亲重游弘福寺
 
岁月的石级增长
小雨中佛头一样滑溜
衰老如同上山的路
漫长而艰难。道旁
记忆之花零星闪现。
清茶，清谈，清闲的时光
多么清静而珍贵。
而疲倦的人硬下心肠
任留声机运来午梦。
在马头琴里饱览草原的人
不会再见到草原。
风中有树叶落下。
指尖香烟已燃尽。
也许一切和三十年前一样。
那就任它落下。那就
由它燃尽。人未动身
茶水已开始变冷。
那就让它变冷。
白昼未央，夜色已如顶礼的僧侣
从四面赶来。
或许它们知道我们将和太阳
西西福斯的刑具
一道下山——
我们的归程早已给定。

忌日
 
天空依旧塞满破旧的云朵
那虚无的重量让人疲惫
你充满高谈阔论的一生从未真正结束。
秋天横越大地，你贫乏的居所
变成了落叶的银行
你充满债务的一生从未真正结束。
庄稼已颗粒归仓，新熟的酒
带着往事的余热，难以一饮而尽，
“一滴何曾到酒泉？”你狂放的
酒徒的一生从未真正结束。
“要善待你的兄弟，和睦……”
你充满忧虑的一生从未真正结束。
想到你此时正慢慢化作泥土
我对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充满难言的恩情和敬畏，
想到明年我们将在石头上刻下你的名字
我对每一块石头心怀感激……
你给予我力量的一生从未真正结束。

那天嵇康为什么弹琴
 
和别的铁匠不同
我烧红自己，捶打自己
让自己不断冷却，变硬，变直
 
沉默，高贵的冷却
我吐出的大鸟
正退回诗中
 
我目送的朋友再不会回来
但满嘴废柴的人务必投入火炉
满纸废铁的人，给他一锤子
 
我一向遵从这告诫
不可与大人为友
不可与大地为敌
 
这让我成为眼中的钉子
日正当中
我没有留下一点阴影
 
必须正襟危坐
闭目，吐纳
先抬起左手还是
 
右手，如何按捺
提顿，容我
思索片刻
 
沉默是言语的狂狷
命运是时代的诘难
抗辩是自我诬陷
 
回应须得体
用优雅的绝响和
绝响的优雅
 
死生亦大矣
事关风度
不能有半点马虎

对一棵松树桩的观察
 
它沉默寡言，一生从未离开过这里，
它热爱生活，交过为数不多的朋友，
财产的清单短得可怜——
 
雨的淋浴，薄雾的浴巾，
松鼠做的门铃，画眉做的风铃
一到冬天就集体生锈……
 
夏天曾带着松脂的芬芳在这里乘凉，
无人，而风独自用松子在虚无的棋盘上下棋。
无法照彻的阴影模糊了松针的尖锐。
 
时间曾在它体内不停地修建环形跑道。
高傲的心，它多么沉迷于自身，
不慌不忙地想要造一架上天的梯子。
 
它的沉默到卷尺和钢锯为止，一开口就成为绝唱
当木匠来到它身旁，轻声嘀咕
有一副好棺材

作者简介：罗逢春，男，彝族，1986年生于贵州赫章。民刊《走火》发起人之一，拖拉机诗歌沙龙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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