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光：明亮的时刻

编者按：这组诗原载于《人民文学》，最近又获得扬子江诗学奖，其中个别诗作曾一度在网上引起议论。现将组诗的文本以及作者的一则创作谈发在这里，以供切磋。细读这组诗，我们会发现作者出入中外、今古之间，由细微走向开敞，从犹疑中获得肯定，在自观时发现新质，企图于低首沉思或张望怀远时，达致某种程度的发觉与醒悟。其中运用的自喻与自嘲，则让诗作本身增添了更多机趣。

   诗歌是高蹈的语言形式，诗的最大确定性，恰恰是其不确定性，这是诗歌的魅力源泉。同样一首诗，因读者的性格、年龄和境遇不同，可能解读出的诗意不同。然而诗歌终究是一种向真、向善的审美活动，由此出发方能体验其中的美好，带有个人情绪的刻意误读，则无疑会让我们远离真正的诗。编者无意对姜念光的诗作出定评，因为最终的评审，是时间和读者。

 

名字就叫达尔文

 

有一个人在空旷的地方堆土

已经干了很长时间

孤立的、尖圆的土堆，耸立在那里，

弧线光洁，形式完美，甚至骄傲

 

不知道土堆要用来干什么

它显然超出了所有实际的用途

但它还在增加，更完美也更骄傲

也就是说，那个人一直在工作，是的

就是工作。身心专注，兴致勃勃

 

像最坚定的一类人那种不知疲倦

像信仰者的那种自觉

在我们中间，迟早会出现这么一个人

叫什么不重要，孔子、柏拉图、莎士比亚

王阳明、牛顿、康德、杜甫、但丁

都可以。起个名字就叫达尔文吧

 

肯定，会有这么一个人

如果没有，你也能够成为他

如果一次不够，就再活一次

冒着大太阳，冒着误解和风霜雨雪

到足够空旷的地方，找一个原点

于立锥之处，积土兴山

 

打造一轴，听辨天地运转之声

 

 盛夏的躯体

 

风琴拉到了开阔地

收获后的麦田金发短促，闪闪发亮

茂密的树冠一律举在半空

身材高挑的女孩在水井旁洗马

汁液四溅，那清香的潮湿的星星

舞步停下来，骨骼愈发峻峭

盛年之肉紧绷

浪子回头用眼睛恳求的那一刻

想自己是马，想搂着它的脖子痛哭

多少呕心沥血的旋涡，掩耳盗铃的往事

将怀抱天下的马头坠下

是否有一条崭新的道路在等待着

意志支撑天边的雕栏

涓涓热血尚在沸腾

这夏日的累累悬胆，青柚子摇荡

在自身的黑暗中，养育嘹亮的嘶鸣

 

 急雨赋

 

埋头读了大半个下午，对身体现象学

有了一知半解，忍不住

反复念叨作者的名字

梅洛-庞蒂，法兰西的，巴黎的

梅洛-庞蒂。嘿！漂亮又结实

而夏天的午后仍然沉闷，仍然涣散

我仍然要去两公里外，看看那条河

它在那里，还是清洌，还是流动，变化不大

我已经看它许多次了

梅洛-庞蒂，它是不是应该是我的河了

观念的河，甚至是本质的河

难道一个业余诗人，半吊子王维

只配来看上一看

顺便洗濯那些目光短浅的词语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此徘徊

一钟头，归途中雷声忽然响起

雨点急骤，粗大地落下来

我觉察到自己几乎成了一截被敲打的木头

哦，为了对得起这草率的激励

我拔足而奔

放出了身体中那个矫捷的男子

我品尝着燃烧的余烬的滋味，接着是

树的滋味，河流的滋味

这正是他的论证

梅洛-庞蒂——“我就是我的身体”

 

 良知

 

在恒河沙数中，一块

尚未碎裂的石头，是危险的

在跪着的人群中，一个人忽然

站起来，是危险的

而如果不愿意重新跪下

沉默就是起码的道德

而一块石头不再放到铁砧上

就会被一个不说话的盲人握住

在已经降临的夜幕下

称之为月亮

 

 

进行

 

雪在窗外无声地下

拿一把刀子慢慢地磨

清水缓缓抿着利刃

心里想起了马鞍和彩虹

 

 

偶然作

 

至深夜，翻阅某册历史书

又注意到如下这些情况——

掘墓的人挖得太深

结果出现了水井

失败的马队逃得过快

最终站到了胜利者一边

口渴的侍郎杜撰一场雨水

猎鹿人遇到了鹤

饥饿的屠户走进桃花源……

犹疑中，我顺手拿起毛笔

在草纸上写下两个乌黑大字

——妙哉

翻过来，从背面迎着灯光一看

嗬！气象俨然，且在风云变幻

 

 明亮的时刻

 

此刻你正在信步走着

一条林中路，原石铺就

表面粗糙，摩擦力很大，特别带劲

好像你若躬身蹬踏，疾行起来

地球就可能加速倒转，如果

顺势来一个虎跳，事物便会

偏出轨道，离题万里

当然，没有别人觉察这件事

不过是你在春天新写的布满形象的一首诗

要把多年搜集的奇峰落在实处

自然准确，不犹豫，又暗藏玄机

 

你曾经是多么急迫，多么想对人倾述

落落乾坤，山河颠荡

一个时代的摇篮筛着沙子

忧患迫在眉睫，满身血肉翻覆

你以为自己正是那颗被选出来的好头颅

也曾经，编辑煤炭，散尽千金

你说出的真理反而像是弥天谎

想要别开生面的，却是走上了穷途

 

幸好你走到了这里，此刻

你引用了一条原石铺成的路径

仿佛在阿基米德亲手确定的支点上

树木专注于内在的需要，吮吸火星

而蒲公英将金黄的野心提取

光辉吐露，照着身旁化为金块的石头

这种闪现并没有别人亲眼目睹

几行句子写到这里，已是恰到好处

 

也正是在这里， 你一身细密的汗珠

灵魂，不择地而涌出

它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光芒

只是目送你和你的生活

信步走在原石铺就的林中路上

浑身满盈，发觉并领受这明亮的时刻

 

阅读之诗

 

前些天我去树林

带着一本没有读过的书

然后把它留在了那里。当时

泥土松软，枝条青翠，还有风

我认为这是一个约定

或者，也可以叫做不情之请

如果我想阅读，就随时走到那里

但是，每一次把书翻开

我都会发现，它已经不是原来的书了

《九十九个哲学家的故事》

这回变成了一百个哲学家

而下一回干脆就是《一百个鸟巢的故事》

我理解，这正是树林的性格

尤其在夏季，万物葱茏的时候

虽然会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却也并非多么奇怪的事情

不过是我们都懂的

从树林中来，回树林中去

不过是，一本书连同对它的阅读

确认并且接上了自己最初的源头

最后，我要提醒亲爱的朋友们

如果你也喜欢阅读，偶尔经过这树林

你很可能了解到一种，主动更新的

无中生有的新学问

 

 

雨中经过师范学院

 

雨下了大半天了。沉闷，孤寂，无所事事

你想起当年，在师父身边

他只顾埋头干活，没时间理你

造物主现在也是这样，耐心又专注

装配草木虫鱼和其他应有的事物

你呆坐良久，感觉到某种荒芜

情欲消退，晦涩，已经很难被打动

好像一个用不上的零件独自生锈

应该去雨中走走

让那溅落的手抚摸和敲打

发肤，血肉，直到情绪和骨头

去雨中走走，好像加入造物的工作

好像当年，你终于成为师父合格的帮手

雨中经过师范学院

许多学生，梅兰竹菊，也在雨中

不知道他们都遇上了什么样的师父呀

而你的师父几乎是完全沉默的

沉默但是清楚，轻重缓急，恰到好处

 

 

夏天的小镇

 

继续坐在青石上

谈论南北朝

往事和一番美意，顺流而下

鸣蝉啸傲，此起彼伏

它们的江湖生涯，正在高光时刻

而爱雪的人只是想着雪

应该喝上两杯

翻一翻去年的地理杂志

天地有私心，存了雪山和酒壶

嘱咐着早睡早起

绵羊粉红的嘴唇和四个蹄子

已经被青草上的露水湿透了

轻轻一看，有点儿出神

没有寺，也没有庙

河滩上全是冰凉的清醒的浪头

 

 

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们说过好多次了

一起去登山，一起看电影

明天就动身，去往环球中心

那个大剧场，斜面共有八千里

我们要沿着大地的台阶

一直往上走，往上走

登上喜马拉雅山脊

因为空气稀薄

我们需要不停地接吻制备氧气

因为气温太低

我们需要一直握着手往身体里倒酒

以但丁的名义

我已经预订了珠穆朗玛第一排

我们要把三千尺的积雪坐在屁股下面

安静地，等着开演

 

 笔  记

 

大风欲雨的天色，碧绿透亮

类似文森特•梵高的眼瞳

有些冷漠，有些狂野，瞭望着

我们头脑的深处和远处

草丛凌乱，泥泞灿烂

无辜的人，失败的人，被爱的人和被曲解的人

在模糊的前途上匆匆跋涉

而巨树于大风中旋转，一把钥匙

颤栗着，尝试着

道道阳光投下虬曲的画笔

流淌的大街被金黄的颜料完全收取

玻璃窗户猛然转动，弧线反射

横过渴望的一瞥

翻开的书像一个张开的捕兽夹

扑来的野心，将斑斓的修辞一并猎获

 

创作谈：诗的动机、跳荡与往还

                                  姜念光

这组作品是2020年由春至夏的写作成果，在众所周知的较长时间的禁闭和郁结之后，集中的、驳杂的阅读和一种寻求释放和发明的自我要求，催生了这些诗。其中，前些天引起议论的《急雨赋》未必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之于如上写作状态却有较强的代表性。我无意辩驳那些带有明显误读和曲解的抨击，我可以理解读者阅读评判上的一些偏差，故意曲解甚而进行无中生有的攻讦，则另当别论。

简单概括，《急雨赋》由一次新鲜的阅读而引发的自我感触、自我辨识展开，书写一种自我发现、自我获启的过程，试图以“感觉的逻辑”，在自然场域中，在浑沌、盲目和迟疑不定间，确知自身如何在世界中存在。诗中语句多有自况和自嘲，诸如“一知半解”、“仍然沉闷，仍然涣散”、“一个业余诗人，半吊子王维”、“目光短浅”、“一截被敲打的木头”等，皆是此类。顺便说一句，类似的自嘲，在我的其他作品中也多有出现。结合上下文，显然“一个业余诗人，半吊子王维”，是指的此时此刻的写作者自己。

此诗写于2020年7月的一个夏日夜晚。那天起初阅读的是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的《感觉的逻辑》一书，之所以读这类书，缘于我试图探究和完善对诗歌发生问题的思索，即诗人的素养和诗歌生成的要素应具有基本的三个方面——知识，智识，感觉。知识即所谓“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智识即思想能力，感觉即基于感官的对世界和事物的体验、感受和直觉。我认为，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感觉”之于诗歌最为重要，它既是诗意的泉涌处，又是最为神秘、丰富、多歧和难尽其详的，需要借助更多的工具去发展它、挖掘它。在翻看德勒兹的过程中，梅洛-庞蒂就这样出现在阅读中，而他的“身体现象学”甚至比前者更符合我急切的需要。无须在这里详述他们的理论，就梅洛-庞蒂来说，简言之，他提出了“身体在世界中存在”的主张，认为人在世界上的生存，身体存在先于任何意识反思，是人与世界原初的际会方式。“身体现象学”也被认为是继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之后现象学的一个突出的理论建树。

其实，最先让我觉得奇特有趣的是这个汉译名字：梅洛-庞蒂，字型、发音和节奏感是如此之好，尤其在粗略了解他的观点后，更觉出一种健美、完好、充满弹力的身体感，对应着独特的理论风格与思想面貌。我一再念叨梅洛-庞蒂、梅洛-庞蒂，那种似乎过于幼稚的愉悦感甚至让自己发笑。就这样写下了此诗开始的句子，并且几乎不假思索地用了“嘿！漂亮又结实”这样的口语。这首诗的基础是我的一次对新知识的获取和关于自我生存的探究意图，而起跳点则是一个具有自发感觉的、不必解释的词，一个汉译人名。我在诗的全程反复敲打它、叩问它，同时敲打和叩问自己，也用它印证我关于诗歌发生的观点。

我试图以梅洛-庞蒂的方法，探询发现尚处于“沉闷”、“涣散”状态中的自我，到自然中去，到世界中去，满怀渴望在那里得到确认。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自我呢？所谓“诗意地栖居”，而我是“一个业余诗人”，也是一个业余的不完全的栖居者吗？所谓在自然中存在，这个来自汉语文化传统的自我，心慕神追却永远无法像古代先贤那样自在，学而不可及，求而不可得，充其量只是个“半吊子王维”。此处没有写成“我是一个业余诗人”，“我是半吊子的王维”或者“我是半个王维”，如果使用这种看似确切但更多非诗元素的句法，就会破坏诗作的整体节奏感，而我一直以为，除开意义和思想，节奏和语感就是一首诗的命脉所在，我当然不会那么写。而王维的名字在这里出现，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不假思索，即时写出。现在想来，一则因为他是中国古典诗人中我尤其喜欢的、阅读比较充分的诗人；二则因为他是一个自然的诗人、身体在场感较强的诗人；更直接的原因当然还是来自“感觉的逻辑”——结合其人其诗，王维这个词的形体和发音有一种从容、安静、自在的意味，类似当下所说的“躺平”的意味。梅洛-庞蒂和王维，其人其作和其意义，并不具备任何比较的基础，而是两个词语，在这里，在此时此刻的一个现代汉语诗歌写作者身上，产生了一种文化上的相互张望与映照。这也不是什么玄学，而是汉语言中固有的天性的通感发生了。

接下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来自中国传统的自我，正是以王维的这种步态和姿势，徘徊运思，并接受自然的启迪，获得此世的存在感。“我正是我的身体”，是我的中国身体，是传统和现代的身体，是开放的当下承接不同文明影响的身体。这也是本作所要表现的、由“身体现象学”方法论出发的、个人的、同时也许还具有某种普遍意义的精神状况。

我一直认为，对于诗歌这门艺术，阅读和写作上应当具有专业精神，掌握基本的方法，具备基本的能力，这样才可以在各自不同的诗歌观念下，就写作动机、修辞手法、语言技术，或独自思考和研究，或与众多有志于诗者一起切磋琢磨，并引以为同道。

 

姜念光简介：一九六五年出生于山东省金乡县，现居北京。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白马》《我们的暴雨星辰》，另有散文随笔若干。曾获第十一届闻一多诗歌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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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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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南方诗歌》10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11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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