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末：那些积满白雪的事物

                                                                游离  画作

 

偶见江心寺

 

江心寺大门紧闭。在夜晚
尚有月亮斜斜独照
尚有三两游客从巷子深处踅摸而出
无人注意到这是一座寺院，它像个隐喻
立于游人喧闹的古城出口
无江可渡。

 

“白日里，这里香火鼎盛”
作为虔诚的佛教徒
母亲说起寺院如同家人
这些年，她食素、诵经，专注于内心的佛
小心翼翼地接近着衰老
将尘世里的不惑、祝祷倾诉于一座座寺院

 

谈到以后并不包括我的生活，她并不知道
我有羞愧之心隐于夜色

 

春日谒林和靖墓

 

柳如丝，你的墓冢上
草色正在返青 
顺着台阶往下走，是另一个世界

 

湖边的人渐渐多了
看杏花、看桃花，看湖水怎样
被一阵阵风吹皱了心

 

“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
那放鹤归去的人
那看花饮酒的人
在春天，已纷纷老去

 

众芳喧嚣。有人此刻正经过梅林
鸟雀掠过枝头，又飞散
她们一半守着你
一半守着这看不清的人间

 

初秋谒丰子恺故居

 

秋日枯瘦，山水皆有凉意
墙角处
芭蕉绿得幽深
樱桃树只剩下枯败之态

 

缘缘堂残留的蕉门
陈列于橱窗之内
黑白反差，犹如隐喻

 

先生，仿佛您仍在旧居
写作画画翻译
用纸笔
构筑唯一清净之所

 

您的眼镜和棉衣
都很整齐
制作糕点的器具上，还有着
面粉刚刚蒸熟的味道

 

“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
在您勾勒的世界里
一个满身尘埃之人，是惭愧的

 

 

在龙洲镇看丹霞地貌

所有的岩石，都曾被流水反复切割 
所有的人，都曾被生活的流水 
反复切割
 
在峡谷里，天空蓝，湖水绿 
石头都有一颗滚烫的心
 
风吹过来 
红砂岩与黄土紧紧拥在一起 
风吹过来 
仰望的人与热泪紧紧拥在一起 

 

雪后广福寺

 

砖红的墙，明黄的瓦
青灰色的天，鸟雀从某一侧飞起
在雪后，广福寺大门紧闭
不见僧众和香火

 

而我们突然造访，在寺院内
谈论人间和爱
选某个喜欢的角度拍照
惊讶于一场大雪所覆盖的美

 

莲花柱、瓷水缸，屋檐下
一排排沉默的冰凌
那些积满白雪的事物
雪地里黑色的脚印，将很快被替代
“某处群山，雪意空旷”
“正如我羞于提起的欲望”……

 

当我们转身，一尊巨大的佛像
侧卧在荒废的屋顶之上
“美是矛盾的”——
他看见信众们如何虔诚地进入
也看见寺院外
绕城高速尘埃飞舞，人间事纷纷落幕

                                           2018.01.30

 

出埃及记，有感于一个展览 

 

孩子是雀跃的 
一个被馈赠的下午，来自尼罗河畔 
以另一种样子呈现：残破的石碑 
一扇门背后，虚实之间 
诸神环绕。这 5100 年前的国度 
艳丽、圆满，人们佩戴动物形状的护身符 
身躯健硕，农作物有着饱满的颗粒 
装饰物细节生动，每个颜色都是隐喻的一种 
她鲜活的肉体，他干净的眼睛 
被封存于棺木中。这也许是永恒的模样 
但真相是怎样的面容？ 
灵魂在飞翔，指引着另一个世界 
这混浊的年代。难以触及的梦境 
我推开，一个好奇的声音： 
“生命只是短暂的居留” 
我们将去往又一个陡峭之地—— 

                                           2019.03.13 

 

白城，落日及其他

 

一座荒凉的城 
一座废弃的城 
一座在落日下沉默的城。不远万里而来 
黄沙依旧，只是苍鹰都已归巢 
红柳依旧，只是树下的骏马已无疆场可奔赴 
如今，一座被铁丝网保护着的遗址 
更像一把白骨散落在野外
 
人群四散，参观、拍照 
谈论着 1600 年前的繁华盛世 
城垣、城门、马面、角楼，觅水草丰美之处 
筑土为城，安放你的子民 
安放你的女人 
我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爱上的部分，已塌陷，已损毁 
已等不及谁的救赎 
此时落日下，有蚀骨之美 

 

径山寺问禅

 

深山有古刹。 
自驾，换乘中巴，步行 
一定要经过多次更替，抵达才别具深意
 
山门高大，山风已凉 
金刚怒目，观音慈悲 
我没有看见径山寺破碎的样子，现在 
万尊金身光芒闪耀

见佛，见众生 
欢欣的、悲戚的、顺从的 
一张张陌生的脸 
一步步顺时而拜
 
要叩拜，要默念自己的心愿 
他被教导。他尚不懂人间悲苦 
光线涌动，当他蓝色的身影奔向大殿 
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甜—— 

                                          2018.10.15

 

黄昏，偶过王安寺

 

数百年后。暮春，稻色青青
饱满的时刻尚未到来
一条江的背部，只有风吹过

 

门虚掩着。僧人在内室
打坐，晚课，他不语
听人们的高谈，听江水流逝
田垄上，油菜花在摇曳

 

寺院是新的，春风是新的
传说中的康王避难处
已无迹可寻
白鸟渡口亦无船可渡

 

菩萨低眉，悲与喜
偶然或永恒，何事可供人怀念？
譬如此时，黄昏落日
年复一年
烟花升腾至夜空，转瞬即逝

                                 2021年10月10日

 

而我正加速陈旧 

 

开始迷恋旧器物 
旧衣衫
迷恋一个人，在馆内独自慢走 

……西周、大秦、汉、唐 
……青铜器、陶俑、壁画 
陈列之物古典华丽，这死亡的价值
盛世中闪耀的光芒

 

残缺的书简，陶俑凝固的衣袂
接受赞美，和流连的目光
旧物无声的呼吸中
无数新面孔纷至沓来 

 

与一座博物馆不同 
他有崭新的模样，而我正加速陈旧

                              2021年10月30日改

 

张小末，女，80后，著有诗集《生活的修辞学》《致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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