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啸： 鱼刺（17首）

                                                              游离   画作

恐高症

 

我不该抬头，看见
那个灰鹳般模糊的男人站在
楼顶距楼底最近的地方。

 

未及黄昏，街头
意外寂静。一辆洒水车
正喷洒着音乐划过来。

 

通常，他是一些病人，
一些民工。偶尔会是
耗尽了我们同情心的殉情者。

 

或者，仅仅因为
那儿有更宽大的胸腔，
和临渊而至的伟岸。

 

我不揣测，我刚从
外地回来，我不想错过
今晚的两份晚餐。

 

但他站得太高了。
多年前，我的同事，
差不多也是这样的黄昏，

 

一记重物击地的钝响
穿过我们。在离他
稍远的草丛，我们找回

 

他的鞋与散开的镜架。
那天，他穿错了袜子：
一只白色，一只灰色。

                          2017-10-11

 

 

加速度

 

每当汽车劫了法场般从身边冲过，
总担心自己突然昏厥而向它倾倒。

 

沮丧的，不仅仅是溅了一身污泥，
甚至，不是司机远远甩出的鬼脸。

 

……每一个时刻都是凶险的，
“钻石星球倾泄钻石也是凶险的。”

 

或如长镜中走远的棕熊，一掉头
就在跟前，鼻息朝你猛烈地喷吐。

 

即便耽于三餐，溺于风景；即便
用自己的小五年礼聘国家的大五年。

 

凶险有时是人道的，在重症监护室
肝癌直接将一个人送至了计日的终点。

 

入土之人呢，入土之人，饮水
之鞭，依旧会抽醒他死去的皮肉。

 

但浑圆的瓷瓶如何？请记住：
愈是久远愈是招揽碎裂的狂欢。

                                     2017-11-1

 

 

马维的小说

 

在后记里，马维这样写道：
我的每一部小说，看起来
都像是对上一部小说的复述。

 

时间始终在“午后”，我没有
别的时间。或者说，我所有的
时间，只是对那唯一时间的追认。

 

如果我同时是另一个马维，
我也同时选择“午夜”。那样，
我将从午夜潜入自己的深隐之地。

 

或许可以在白天，拉上灰色的
密不透光的窗帘，借一支蜡烛
催生比墨水瓶更浓的墨水。

 

我偶尔布景那样的时刻，它们
交错，又齿轮般沉醉地咬合着，
仿佛拥有两个不同的人世。

 

写作无非在物化某个时间虚词：
对我是午后，对另一个我是午夜，
区别仅在于如何称量它们的虚无。

                                    2017-10-19

 

 

数字统计

 

说闲来无事，不如说
轻度自恋：我又翻读了自己
所有旧作，但少作除外。

 

“冷漠”，如果不曾漏数，
我一共用了六十三次。
算上今天，六十四次。

 

第二支烟回到我的食指
与中指之间，却比往常更快
将我的指头认作了烟头。

 

临窗的铁丝上，那只
年老的斑鸠，我以为
也会被震颤的电流催眠。

 

但它转转眼珠，就飞走了。
我细查了那些不会飞走的
日期，像一个惊人的秘密——

 

它们，如此均匀地分布在
腥热的六月；却又如此麋集：
仿佛因此改变了冷漠的秉性。

                                2017-10-24

 

 

微观经济

 

为了某种不低于镜片厚度的
诚实，在敲下第一行文字前，
有必要专程看看，尽管每天
我不少于两次经过。

 

玻璃门半开，卷帘门半卷。
贴在墙上的，依旧是
她接手前就贴在墙上的
那几张过时的时尚发照。

 

皮草与低胸的微观经济，
却被店内另一道侧门掩上。
唯有她的脸在昏暗中敞开，
像挂了一层面粉的纸月亮。

 

她过老，推不开一波波涟漪，
尽管我可能是她的同龄人。
今天胜于昨日？我的眼睛
没有安装如此犀利的测量仪。

 

五年，我一直在文字中辗转，
但塞不下一个更大的主题。
下一个五年，听来如同某个规划——
抬头，她已换了紧实的羽绒甲胄。

                                   2017-10-28

 

 

鱼刺

 

喉咙，总感觉被什么卡住。
我不担心鱼刺和其他细小的骨头，
卡得再深，总有办法——
有一次，医生从我的鼻孔取出来。

 

我不是素食主义者，但
昨天是。所以，不存在替罪鱼。
医生摆动鼠标，另一只手指着
显示屏：看，也没有炎症。

 

我不感到肿痛，却总感到
被什么卡住。医生摊开双手，
在他精巧的措辞中，我怀疑自己
患了一种新的未发明的绝症。

 

在另一家医院，在来过两次
之后，医生近乎羞愧地问我
是否曾有轻微的癔病史，并起身
递我水杯，仿佛他才是患者。

 

近来，我确实爱想荒唐之事，
比如，有生之年，我会不会两次
出生在同一个时代。医生笑着
问我年龄：这，确乎一根鱼刺。

                                   2017-9-29

 

 

病句

 

我改从左边算起，把时间
算为加法：这样，仿佛
能赢得更多蛋糕、奶油。
吹灭的蜡烛留待明年。

 

你不能从右边算过来：
减法，像剃刀溜过头皮。
五十，说中年太轻，说晚年
太重——皆如人世晦涩。

 

尽管无法预知，却终为
确数。“在我确数的右边——”
你不是孩子，如此追问
近似于病句中追问真理。

 

如果执著以求，两眼
却有如月的持静之火；
我是否应该当着自己的学生，
向每一个被误诊的病句道歉？

                                     2017-9-16

 

                                                         黄啸   《鱼刺》

 

 

十月书

 

但我错了。而今，年近五十，
秃花的头只是秃花了头，
无关智慧，也无关白发的荣耀。
仅仅是衰老，难说沧桑。

 

内脏器官，血脂、血糖，
甚至指甲的半月与耳垂，
远不如国家那么健康——
不说血压，这关乎德性。

 

为此，我宁愿将肺部的阴影
归罪于烟草和厨房油烟。
至于雾霾，半部《论语》
足以安装免费的净化器。

 

在西环路，当节日彩旗
广告般沿两排灯柱狂奔——
我理应统一于热爱、赞美，
一如队列中站直的公民。

                           2017-9-22

 

 

打鼾史记

 

曾自慰：在所有非自由中，
唯我的鼾声还是自由的。

 

今晨，妻子让我听一段手机录音：
罪过，那鼾声，像一头死猪！

 

更离谱的说法，夏天，
隔着一条街也不敢开窗睡觉。

 

另一个传言未经证实，也
无需证实：有人曾因此获刑。

 

这事想来与我同龄，但我
补不上教材中缺码的部分。

 

我问了医生，药物和手术
均不保证半年后的效果。

 

进而担心，楼上或楼下邻居
会不会因报警无果而寻上门来。

 

如此，唯有午休也关好门窗，
将卧室改作独居成玉的囚室。

                              2017-11-6

 

 

自况书

 

终于到了他们所说的年龄，
正如那句难听却不难懂的老话——
一块烧火都不想要的木头疙瘩。

 

对爱太迟，对智慧又太早。
如果这戳伤了你的软肋，
我陪你整夜临摹月亮的环形山。

 

快冬天了，姑娘们桀骜的胸脯，
仍在十字口照耀。我已经学会
在这张老脸被捉住之前，

 

恰好错开她们的双眼，像几乎
发生的车祸。如果同儿子一道，
我必须磊落得像她们的父亲。

 

我终于松开拳头，鞠躬
向自己道歉：愤怒的老引擎
早不敌头顶荒芜的轰鸣。

 

你不算老，同龄却还年轻的女同事
像在宽慰——我把这当作贡献——
今晚，她将在镜子里呆两倍的时间。

                          2016-10-12

 

 

声音

 

唯有安装剃刀的嘴
才生长这种声音：口吃，
而非树叶一样沙沙燃烧。

 

单音节词被撕开，在无耻的
近乎傲慢的拖延之后，
终于吐出咬碎的下一半。

 

另一条舌头被收割，
迫使它以沉默，
向他们的节日致敬。

 

这借自死者的声音，
即使锁进地下档案室，
钥匙重化铁水，如果值得，

 

一双手仍将以所有人
不配想不到的方式
打开它，并被倾听——

 

年复一年，娜杰日达背诵
她丈夫消失的声音，直到
那群乌鸦在她舌头上活过来。

                              2016-9-9

 

 

黑白电影

 

老寡妇不在，我们正好模仿
电影里的地下党，偷偷摸进
她的家。那只浑身溜黑的小鸡仔，
像所有的坏蛋，来不及出声，

嘴已经被死死捂住。撤退时，
我们像游击队钻过篱笆墙，
瞬间钻进村边高高的油菜地。
我们闻不到那么香的油菜花。

 

小坏蛋没有死，它摇晃着身子，
跌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它啾啾地叫着，声音那么哑，
穿不过密密的油菜地。我们

围着它坐下，像大人物一样
开会，像大人物一样举手表决。
我们决定，挖个坑埋了它。
埋的时候，它没有死，它还活着。

 

那天黄昏，老寡妇绕着村子
一圈又一圈唤着她的小鸡仔。
她问起我和我们，我们都说
去外婆家了。那年我们五岁，
或者六岁，我想没有人还记得。
等我上了小学，上了初中，
等我知道了真有黑色的小鸡，
就想把它挖出来，重新埋一次。

                              2017-4-7

 

 

个人史

 

批阅自己的个人史，可爱的误会
几乎贯穿一生，从小学到初中
到中师：遗产般的语文课，甚至
数学课地理课，父亲带回的连环画，
和从幕布后看过的露天电影。

 

那天为儿子整理书架，随手翻翻
那些教材，历史基本还是《历史》，
《政治》更名为《政治思想》——
近乎复姓，除了这小小的技术性改动，
就该感叹开本的漂亮与大气。

 

如今猛然已到天命之年，有时
却仍然相信自己试图相信的：
五年前，我们暗自期许必有某种
变化，并将一切解读为良好的序曲，
反转如同伏笔——微妙而跌宕。

 

兜底却是，越来越容易在空中溺水，
而我，竟魁首般炼就一张宽厚的脸！

                             2018-9-14

 

 

马维的小说（二）

 

能肯定的是，小说会结束。
至于他，我小说中的权柄者，
只要死者的生命不像死者的财产
那样为他所有，他必然会结束。

 

不能肯定的是具体的某一天、
某一章节。中间的宽疏地带，
要隐忍，用每一行去刻录——
在一部小说有限的页码内。

 

只是他不能追查他的行刑者，
是我，还是匿身于页边空白处的
清凉暴徒。情节总会拐弯——
时间已备下一长串惊叹号。

 

这是他的也是我的悲哀。
直到最后一页——之前的每一页
都是宽恕——我微服潜入其中，
用瞄准仪将他死死咬住。

                              2018-9-7

 

2018年3月11日

 

星期天。一辆防爆车焊在
广场对面，因黑色而成为地标。
当然，可以错写为垃圾清运车。

 

旁边，照例一个黑衣特警，
他手中的步话机也是黑色的，
除了他的脸和白色腰带。

 

临近春节，西环路二十二根灯柱，
每一根都悬挂着两串灯笼，
就像我佩戴着红色围巾。

 

稍远处，一个失腿男人正摇轮椅
沿街而唱，高音有点走调，
脖上青筋粗暴地凸起，像静脉曲张。

 

没什么特别的，普通的一天，
或者说还没有成为不普通的一天。
但不可以说是一个严峻的开端。

 

让人不安的，是前面那个黑衣女子，
短发暴露了她后颈上那颗粗大的
黑痣，像一个刺青的挑衅的眼神——

                            2018-3-11

 

 

遗产

 

从一串噩梦中及时醒来
是幸运的，如同再生。
睡衣水湿，而三倍心跳
足可让玻璃窗嘎嘎共振。

 

梦中景象，父亲曾多次讲过。
他的旧事，我未有幸经历，
还是一个成天被泥巴玩的孩子。
它的尾巴扫过我的童年。

 

今夜，我却用自己的脸替他
重演旧事——莫非像他的
秃顶和打鼾一样作为遗产，
而我必须成为孝顺的儿子？

 

推开窗，我终于认出那座
梦中之城，与我的居住地如此
相似：星空般盛装，却又
空无一人，像提前的宵禁。

                            2018-9-10

 

 

硬写的可能性

 

一首诗，硬写是可能的，
但并非像钢琴演奏家说的那样：
怕手指生锈，而有负光阴。

 

我并无才情可负。况且，
生性疏懒，虚无入肺。
但即使这样，硬写仍然是必须的。

 

诚如昨夜，从一场淋漓噩梦中
活过来——我梦见汉堡满身汉字，
刚梦见党卫军就成了死囚。

 

醒来我知道我活着。我愿意
解读为睡前刚读了《逃离帝国》，
但梦的秘密不在这儿——

 

我只可以说，它如果一再被梦见，
兴许是件好事，如同某种技能
值得反复训练——这，不用硬写。

                            2019-10-16

 

作者简介：   黄啸，四川新都人，69年生。自印诗集《迟缓到静止》《圈养之地》《鱼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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