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陈应松：浩荡翻滚的灵魂

 

小 寒

 

雪断了路，也断了目光里的消息
小寒是一个季节，也是寒冷
是最冷的三九
树，水，野兽和人，都得忍着
忍字头上一把刀。在旷野上
寒气漫卷，我的身上有冰凌的味道
我的执念跟一颗芽苞暗接着
它是最先从杨柳上钻出的春汛
活着的人喜欢春色
而冬天却很漫长
我在最寒冷的地方写这首诗
句子，比一滴水的封锁更沉重
是生命中纠缠你最无耻的季节
小寒有什么意义
一只鹤在北风中长唳，一头狼
瘪着肚子在森林里踽踽独行
像一个在课题中迷失的教授
许多水告别了流淌，许多花朵和鸟声
成为了往事
山冈与峡谷莫名喑哑
怀有春天和诅咒冬天为一种情绪
我装有木炭的火钵提着
在神农架，它叫火伴
火伴火伴，我提着你
像提着一朵花，一个恋人
再平庸的生命，心里也有弯弯曲曲的春天。

 

 

大 寒

 

雄鹿穿过静穆的雪山
它挥霍冬日最后的温暖
蜜蜂蛰伏，因为花朵死去
天空荒芜，因为鸟儿远走
一把古老的刀在石头上低吟
山崖后有水声
猎人在梦里布置陷阱和杀戮
一只飞奔的野兔
比现实更恐惧
谢谢山河将我收留
河岸比想象中的高朗明亮
我们已经遗忘春天
在酒桌上摇晃，鼓吹民歌
活在墓穴之上，等待东方破晓
星辰燃烧，止疼于火塘上升的温度
夜鸟惊叫，暴风雪吹满峡谷
像一群迷路者呼天哭泣
只有森林从容，不知死亡为何物
在人间，大寒是立碑的日子
为那些爱过恨过的人
为那些游走的亡灵，用錾子
凿上一道隔开阴阳的石头门栓。

 

冬 至

 

一颗野柿子
吊在风中
一树野柿子
吊在山中
这些冬天的纵火犯
从不肯束手就擒

 

一排冰瀑的门栅
横在山路上
一万里的云和月
都是它们的势力范围
凛冬将至
不想把这个冬天想得更坏
寒冷还无法冻伤劈柴的斧头
一个人的冬天在村窝里等着
一个人的春天在炊烟中望着
我想隐姓埋名度过冬天
在一个路口破口大骂
春天将摘下我的口罩
制服毒蛇般的嘴
像一个少年那样优美地沉默

 

一只熊忘了浑浑噩噩的日子
在长久的冬眠中被虱子反复折磨
被一块未卧好的石子硌着胸口
整个冬季的梦都尖锐发疼
豹子无法选择它的终点
饥饿在路上，也许将
告别于肃杀而没有对手的冬天
腾跃猛扑的渴望胜过嗜血噬骨
松鸦依旧歌唱，声音嘶哑
一切的生命都归于平庸
为了一口气，活下去，生存
用你的火塘和火塘边煨酽的热茶
拴住我的余生

 

每一粒种子都是埋葬冬天的坟墓
再漫长的冬天，再厚的冰雪
抵不住一棵草芽的嫩矛，枕戈待旦
只要时候一到
一戳就穿，为期不远。

 

 

立 春

 

我以为大地不再崩裂，水永无弹性
我担心冰雪会埋掉一个村庄和一座森林
会埋掉一头熊在树洞里所有的梦想
会埋掉一个人整整一年的创伤
口罩和里面的嘴
暗无天日。我以为
遮蔽的一切
不再像绿叶的哗变，所有的种子
不再粉墨登场……
哦，立春，多么美好
让我盯紧苍天的承诺，公开这段艳遇
汲水的绳子，像一段音乐
打捞白云和一扫阴霾的天空
谁是废墟，谁就是一座祭坛
寒冷的暴力扭曲我
芬芳将修正我最后的表情
我不习惯黑暗的低语，荒野
不会是所有枯黄的诗笺，成为史前遗迹
只要有一颗芽子，就会有
一亿只上帝之手
圣灵汹涌，遍布潮汐。

 

除 夕

 

火塘。腊肉。果酒。千山暮雪
鹎鸟。斑鸠。竹鸡。红嘴蓝鹊
松针铺地，抱膝长吟
这宠幸的时光，我身体打盹的一部分
温暖的胡髭，仿佛火焰
火焰。火焰。啸叫的神灵
感谢天地假寐，春色渐起
巴山冷杉屹立在山尖风口
像远古的武士，长夜的行者
一段被寒冬掠走的壮丽传奇
星光默立，黑暗被狙击
野猪刨冰，夜兽踩落悬石
瀑布如狼群呼嗥而过
林中的鸟翼，宛似妮子的发辫
我真想制造一具箭竹的雪橇
滑向星空下的雪野深处
一片白
一片白
一片白
一片白
什么都逃不过今晚
爆竹一声，新桃换旧符
一杯酒，一朵花。

 

 

雨 水

 

终于，出来混
总是要还的。雨水滴落
天空中挣扎的囚徒
是子归声中砧板上走下的影子
飞翔或者奔跑，由此展开
季节的逻辑是：有冰封
必有雨水，像眼眶中滚滚而出的圣物
因为感激，类同悲悯
我不想看清更远的地方
还有什么比更远而来的雨水
让人目光短浅而幸福？
敲窗的雨。禽兽的呻唤。无畏的土地
繁忙的旷野。咕噜咕噜的风
这些混乱的字眼如笋拔春响
凶猛的泥石流和动物倾巢而出
接下来，故土新欢
狂暴的舔舐之声，温热的隐士
铺天盖地疯长的荆棘
刺杀着古宅深寐的幽灵。

 

 

惊 蛰

 

积雨云如群匪出没
去年的松果发黑，而树脂麇集，闪闪发光
野樱花凋落殆尽
叶子们争相澎湃
我将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
静默（也许是倾听）
天空和土地里沉睡的幽灵
一个个从遗忘中醒来，生龙活虎
搏斗、撕咬、交配和野蛮的叫嚣
充斥在硫磺滚滚的山谷
我想起死去的树叶，以及迷失在雪山的呼号
想起那些和冰凌一起透明的躯体
星空的默哀，以及不甘
雷声隆隆。这场雨
像黑枭横过森林，暗无天日
野狼突然现身，火光奔跑
它们潮湿诡异的呼吸
注定是这个季节的生机。

 

 

樱 花

 

选取蓝色琉璃瓦下的野草
飞檐上挑起的月亮
选取一场雨的飘摇，选择夜晚
作为回忆。樱花的一生
凄惨，莫名哀伤，基因如此
我想起那不堪一击的年代和爱欲
倏忽闪现，像一颗枯死的苍耳归于岑寂
曾经假装灿烂，毁灭是永恒的主题
无法知道，每年有多少善男信女
将这可怜之物当作爱的图腾
也有僭越者，疯狂地摇落和亵渎
岩石中的蜥蜴，远古的花纹，泥泞里的神
一场梦，摇晃在路灯神经质的嘲笑中
冰凉的舌吻如痛经
没有我的位置，不如忏悔和怀念
花朵有罪，只因活在风雨三月
生命瞬逝，无意中成为象征和词语
无边的伤痛，让多少人
跌跌撞撞地歌唱这苍白的春梦。

 

                                                             施施然   画作

 

清 明

 

我们宁愿变成灰
也不要让那些家伙看到我们的眼泪高兴（马尔克斯）
走进泥土，为一个消失的名字哭泣
是活着的人渺小绝望的权利

在坚硬黑色的墓碑上记着
我们欠你，或者你欠我们
一个人如何不被忘记
另一个人如何得到唾弃
供奉他，原谅他，在深渊之处
安静地被人遗忘
他曾以真理和卓绝的生命
感动过我们
他的一生都是墓志铭
所有的足迹和文字。

 

 

鹰们

 

鹰们是一个种群。它们飞得很高
常常被太阳之芒万箭穿心
天空没有霸主
黑卷尾和伯劳不怕它们

 

如果你保持警惕
风是最好的猎手
所谓英雄是因为孤独
群居的鸟都是混混

 

你在出现的时候才存在
因为天空高大
能往最远的东西才显渺小
一个点，远空之上
一再消失，就像卷走的一片树叶

 

一再写鹰
就像酝酿了很久的一个
寻人启示。

   

一个酒鬼的旅行包

 

一个酒鬼的旅行包搁在
清晨街头。有些烟蒂
人不知去往哪儿
独龙江在不远咆哮着赶路
这个酒鬼，一直沿着大江独行
他大多时间是清醒的
内心幸福、高旷
行走的时候孤单美妙
背着行囊，与高黎贡
碧罗雪山、担当力卡、普卡旺
那些雄伟圣洁的石头说话
他醉卧街头，独龙女子给他一瓶水
他望着星空，灵魂与巫师的喃语飞升
他看到了血腥的剽牛和纹面老妇
他与他们说话，吃生肉······
太阳把所有的群山照亮
云彩呼啸
在独龙乡善良的清晨
一个远行者的背包
像等待一样
搁在街头。

    

喊爱的人

 

你在爱的黄昏喊爱
嘴唇干裂，北风无情
爱已像很久的那场雪融化了
你虚拟了一百个爱的场景
那都是属于别人的一一
他们从不歌唱爱，却享受爱
说到底，这个世道的爱
都被肉欲剁成了肉酱
喊爱的人，踽行在傍晚的北风中
像一只寒鸦。

     

 

我死后
   

我死后
会有许多人恨我
会在夜半一个人笑出声
包括那些我改变了他们命运的人
哦，那些畜生
他们的欢呼是我最好的墓志铭

 

我死后
会有许多人爱我
会躲在暗处悄悄落泪
会想着我的好
曾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和所有的温暖

我死后
会有人偶尔翻到一本旧书
惊异于过去时代优雅美艳的文字
浩荡翻滚的灵魂
在我的墓前
看着清冷的风
想着地下曾有一颗心
如此狂烈孤绝地在这个世上跳动过

      
         

乡村

 

泪水铺就的道路，是回家的方向。
我们活在火焰和灰烬里。活在火焰和大风中。
活在火焰和灾难深处。
你来到我的唇边。
我虽轻盈，但我像一块石头在梦里翻动。
我没有权利向这样的月光祈祷。
我无权解读田野上的星辰，浩瀚的银河
无边无际的萤火的夏夜。
我不理解风的自由。没有资格将影子投射到田垄上。
流星像我的疼痛。朝向太阳的脸像堤坝一样僵硬。
我在苔藓里生活。洗濯浑身的寒冷。
我怀抱伤口，是移动的坟墓。
像乡村一样安静和昏昧
像一堵坍塌的墙，占领夕阳的瞬间。
像雪，覆盖一切，就此终了。

   

 

大地的哈达

 

大地如此慈祥圣洁
就像是神灵最古老的故乡
沿着大渡河，一百里的梨花海
九百九十个藏寨
被梨花淹没的春天
被浮冰和雪崩一样的三月洗劫
这大地的哈达，河流的项链
农耕文明的壮丽长卷
这大地的奇观、世界的奇迹
梨花开疯了，完全疯了
嘉绒藏族和东女国复活的花仙子
高贵，冷艳，妩媚，矜持，神秘
在山坳里，在山冈顶，在河滩上，在悬崖畔
蓬勃，放肆，凶狠，狂浪，骚涌，吊儿郎当
伟大的吊儿郎当，有资格凶狠，有底气狷狂
春天和三月是它的家庙
有吐尽天下芳香的豪气
不藏藏掖掖，不鬼鬼祟祟
直拗，坦率，硬气，敢做敢当
洒辣，轩昂，堂堂正正，云气如剑，如垂天大羽
嘎达神山、索乌神山和琼布神山上的雪峰
雪峰之上的白云
高原上最浩荡的白
天上地下的白，是真白
这众神的盛大花筵，放逐人间的花魂
仿佛突兀而至的大雪
降临在阿坝高原
漫天纷飞的花语
属于云朵之下的善良人民。

     
     

忆珞珈秋        

 

我被山征服的那一个晚上
想起如今狂暴的车流
我何以至此。枫叶如鼓。落着
在理想消遁的午夜
是一代人撤退的钟声，漫过悲荒大地
指缝间残存的秋声
还是如鼓啊，如鼓啊，如鼓啊
继续刮着，已经蹒跚，飕飕作响
谁不独坐在秋风里，如今。
听那远处沸腾红叶的山头
有一缕青烟似的叫魂

 

无 题

 

我提着星光进屋
照亮你幽暗入眠的梦境
我要等碑上的字掉下来
如收拾落叶
成为我的生日。

      

 

某日傍晚

 

这么蓝是没有理由的蓝
就像泛滥成灾的喜悦，像啜泣
云团从高原奔袭而来
带着宗教的白和雍容
咔嚓咔嚓
把蓝色切成一块一块
种在隐秘的山冈

            

 

去西安的高铁上

 

北方无好水，懒汉无好妻
南水北调和南腔北调是什么关系？
“祝您有一个愉快的旅程”
我是旅程吗？
我不过是每天匆匆在路上
从这个车厢到那个车厢
从北往南，从南往北
从东往西，又从西往东
从吃火锅的四川
到吃乱炖的东北
从吃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的陕西
到吃红柳烤羊肉串的新疆
从吃怒族手抓饭
到吃南京咸水鸭
这不是旅程，是高级流浪
哦，在西去列车的窗口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
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在这片土地上太疲惫……

       

 

早 樱

 

从小雨中进去
就像从回忆的缝隙中挤进去
一个梦，沾着雨滴和落英
多么吃力。那是樱园和老斋舍
看花的人来晚了。早樱才开
还是晚了
那一年，樱花落幕时
他却很年轻
早樱在细雨中懵懵懂懂地打开
一朵两朵或者半树
就像一些新禽在枝头张望
早樱只是一种惊喜
还不是真正的花
而看樱的人却老了
连回忆的冲动都在蹒跚
看樱的人，撑开雨伞慢慢流连
过去是故意慢
现在是真慢
像早樱在料峭的迟暮中发亮地疼
哦今我来思，雨雪菲菲

      

 

星空寄外

 

欣赏并厌恶你
毫无悔意的一生
一双亢奋的翅膀
在灯下扑腾
你将煎熬于焦灼和傻愚之苦
被扔在你自己种植的街头
内心锣鼓铿锵
精神彻夜难眠

 

我静卧荒野
目光所及
全是邃远的平淡之蓝
我在最深的黑暗中
屡与星空相遇

     

           

落羊河

 

水说话。一夜水声如雨。
娃娃鱼像留守少年在呼唤。还有麂子
那么深静的夜
那么深远的河水
拨开几百里石丛赶路。
山崖的月亮一忽就没了
碓窝垭的狗一阵一阵地叫
林子响动。弯弯曲曲的水
像月光一样爬出来
在梦中，水声果如暴雨
整整一夜。又一夜。又一夜。N夜。
从前很久的水声
一定跟今天一样，胀满山谷
汩汩生长跳跃，刺破大地
泛滥成灾。

       

 

七 月

 

七月，奔腾的平原
玉米吐缨，荷花吐焰
稻谷咆哮，西瓜滚滚
太阳像铁匠铺
叮叮当当地敲击
这灼伤大地的绿
快要熔化成河流
嚎叫吧生命
不到万不得已
我才不会投降秋天。

 

 

夹金山
        

夹金山的风雪，南京城的美酒
谁经受过更伟大的世界
谁就拥有更伟大的世界
翻越它，行囊中准备呛人的辣椒水
为那四千米之上的严寒
他必须熨热自己的血
云海像盛在巨碗中的圣餐
松软，神奇，闻所未闻
为痛享这盛大的景色
躲过命运之劫，他们举起
这片雪山一一生命的蜡烛
像一根火柴，丢在荒原之上
成为登顶者，也成为
撂倒的路人
铸为死亡之冰雕
那片疆土，人迹罕至
高原上至高完美的雪、云海
这些罕见的人
走过去了
群山不死，信仰不亡

        

 

三 月
   

三月与雪的悲恸相似
在春天之上的神农架，星辰漫漶
花朵一定像孩童一样嬉戏尖叫
在冰崖的间隙，它摇晃着醒来
山脉开始输送泉水
天空变得响亮。落日温暖和煦
一只树莺拖着水声
在生命里战栗。
黑郁的巴山冷杉林斜躺在山坡
整夜的鸟叫。空气像初生的炉子
像一只打开准备摇蜜的蜂箱
多少年了，我依然无条件地爱她
为某个时辰的静默
我守候在路口
就像血液那么美

     

河流

 

河流是故乡的精灵
最软，最不易更改的一种色彩
从不轮回。她是水
她顽强地占有每一个字
像宣纸，占有所有的墨。

          

 

西行记

 

往一条干涸了一千年的河道
走向干涸
肩扛十座烽燧和一千座故城
箭镞一头扎进大漠深处

 

历史和自然 同一条山脉
山河倒伏  英魂溃散
历史打马西去 它的遗产
一只灼热孤独的鹰

 

带着河流光芒的枝叶
被火焰嚼碎
天空红水泛滥
半陷的车縠  至今被太阳盯梢
飞沙狂舞
澎湃西来的宗教
为生存而战  刀剑铮鸣
它们的真理一次次逃亡和遗弃
只有柔软的丝绸胜利了

 

水远走  石头翻越三千年
到达与天空永久对峙的地方

 

陈应松，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60余部，《陈应松文集》6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4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湖北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俄、波兰、日等文字到国外。中篇小说曾7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是新时期“底层文学”代表作家。湖北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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