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伯竑桥：花影之夏（4首）

 

 

吉诺佩蒂

 

七月的下午，她干净如竖琴
坐在桌边变幻自己的形状

 

光瀑布倾向桌棱，有水珠飞溅的片刻；
日落尚早的阳台，藏着呼吸和缓的新鲜瓜菜

 

蓝白马赛克瓷砖，摇晃的吊扇，
她坐进静物的阴影间，成为它们的恩慈。

 

接着，脱下名为爱情的织物吧
我们是裸体在高处吹笛的大师

 

变幻自己的形状，与七月下午的房间
相宜。点状的嗓音腴美、眉线清峻。

 

她干净如一把竖琴，懵懂于此刻后的任何事。
这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我的。很轻。

（吉诺佩蒂Gymnopedie: 作曲家萨蒂名曲，意为“裸体歌舞”）

 

阿卡贝拉：伍尔芙

 

纱帘般，早晨你透光醒了
起卧如灰色美德的天鹅。
桌上瓷器，清脆地被喻言，脖颈
也光洁着。伍尔芙，当你
探出知觉之角温文地苏生，
鹿的眼眸，就与词语水下相遇：
肌肤。血液。温泉。

 

那童年，早为你叠好星空，肉体。
而你，是它有礼的房客。
谁拉开了禁闭旷野的侧门？
当追忆者迢迢问起，你热忱却
仍是高悬悲哀的无人

 

客厅里，丈夫滴滴答答写作
夏日被飘动的印度纱分隔
一束太早的花，被客人摘走拉丁名。
你暗示舞会该终结

 

“因为她就在那里。”
那是日记也饶过的某日
书被翻尽的很久前
海边你捡到一捧风铃草，
谁也看不到。多么餍足
只需——重复，偶然，重复。

 

这隐喻横生的旧世界
想保留你血酒消融的河。
自那后，伦敦礼貌如继父
让一只笔替代你我成年：
二手飘窗，新房间。战壕以及
枯花待售的百货店。

                           2021.5.22

（1.Accapella：清唱。
2.弗吉尼亚·伍尔芙：英国女作家，最伟大的女性作家之一，因精神困境赴河自杀。
3.伍尔芙小说《达洛维夫人》的最后一句。）

 

 

花影之夏

 

之一

 

剥离表达后的世界
是转幻为花影的漆绿风扇
如同你肉淋淋地与电冰箱合影
口衔杜鹃压舌板。
夏天，花露水的楼道传递
赤膊的开门声
有人把乳牙藏进老辈的脚风琴
以唤回巴赫们听见的声音。
炒菜时她烩匀豆瓣，随手
把案板上抽搐的命运遴去内脏
抛在音乐之外。孩子，你碗里
荷包蛋的本意，并不是温驯的溏心。
屋子，情爱，舌尖的麻痹
这些我们摆脱未来后
又复称为此刻的东西
正把体面的盐，还原成
颈上涩口的汗粒。
孩子：午后喧窗，明净绵长
一次万物失神的空白期。

之二

 

守着玻璃水壶，我是它
看不见的、盛满的耐心
傍晚，光线攀缘屋内
离人的音讯，萧散如云。
就把她放在原地吧，这方式
如同郑重地爱着一把闪光的厨具。
过往的气息，
游经刀刃的鲫鱼。你知道仍有
美而劳顿的女人，在提醒
夏日天真的蔬果：
“人的本质是榨汁机的锋利。”
但是亲爱的，书难以带来的东西
人也不能，恰如
鸟是飞翔的不可能。
没关系，只要
我们曾于暗处相坐
模仿着同一朵
在漆静中垂手的百合。

 

之三

 

夏天最年轻的部分，是夜晚
在它体内，你有轻如干花的期待
想要笨拙地活下去。穿过
广场舞人群，和身后烟雾缭绕的烧烤摊
活下去；在酒瓶幽深的反光中
读众生的脸，饮腥香的乳汁，说所有的孩子
都是父母随手拉开的易拉罐
阳光下他们留给你的，一会儿是钢琴曲
一会儿是割草机。
在末班公车的环形扶手间
晃荡着活下去；
背出被侮辱和被伤害的名字后，活下去
去追回，一些出现又离开的人，
他们错落在，某个下午的时间缝隙。
天真地活下去，手捧花束活下去
去问倦怠的潦草之神
滞重的肉体，何以同时偶然地
承受爱的秘密而活下去。
一张弓，绷紧，这是我们等待自己的时刻
在瞬间风物和短暂宽宥中活下去
说它，只是一面摸不到的风旗。
在清亮中活下去，在倦怠中
活下去，像一句说完即止的话般活下去
像光，凭着被目睹的可能
以灰烬的假象而活下去。
她黧黑的指腹，饱汲暗意
将带着雾潮的年月间
逐渐消褪的善，而活下去。

 

之四

 

天台，在风中飘，想晾干自己
这样的黄昏，它终于感到
自己并不多余。
有时，坐上栏杆，听听它沉默的边缘：
假如，孤寂地裸露半空，你拥抱世界的臂膀，
也会像我，像你，
像玻璃电线的疲倦。
一只麻雀，静立在虚空，背后
血红的天际，或许
是我们无边无际的家。
之后的傍晚，许多人被我遇见
并伸手推开我体内仅存的
虚掩着光的房间。
那时候，试图相爱的人们
会找一个明亮的词来赦免
他们自己：可如今我褴褛的身体里
有光明不会懂的东西。

                                   2020.7
 

下川东

 

废车场，这里裸露的夕阳
和高楼间的没什么两样
猿猴般佝偻的环卫工
端着肥腻的搪瓷饭盆，翻找
自己锈迹斑斑的骨架
转瞬间，陷入野藤汹涌的绿意。墙外
朽坏的居民楼依然留有窗台
半截绿色塑料瓶
插满小芦荟、野花
曾有闪着警灯的大喇叭喊着：
“住在里头的小情侣注意了，一旦拉上帘子
留给天空的时间便不会很多”
后来，逡巡如彗星的拾荒人
双手拖走烫满烟洞的皮沙发，将它悄悄拖离
沾满爱液与轻蔑的过去。
不远处交谈的人们，偶尔有天蓝的眼神
那些飘着佛像的烟，麻将的响
不幸儿女双全的菜贩父母
日夜重复猪肉与白菜的辩证
而崭新得无需躲藏的街头团伙
是孤独少年仅有的青春奖品。
我至今，仍记得那些亮晃晃的眼睛
多么期待一个白净挺括的未来
直到他们曾吊穿豹纹裤、倒坐摩托车
尽情吞烟、呐喊、飞驰而过的年轻母亲
渐次定格成
背靠电线杆出神的陌生女人，
除了日渐凋敝的身体
再不提供别的风景。

 

作者简介：伯竑桥，1997年生于三峡沿岸，长于成都，毕业自武汉大学中文系、英国伦敦大学学院（UCL）, 往来天地间，暂作英帝游；勿复不快饮，空负俗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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