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方舟：如何爱上一条河流

 

 

如何爱上一条河流

 
在一条河流的边上
我开始自己的下半生
 
大海很近，海水一次次倒灌
平静的河流每天朝相反的方向涌动
我无法接近那几只栖息的白色鸟
它的动与静像生命的逃离与消遣
 
河面上常常飘浮着生殖力旺盛的
外来物种，积木、图纸、家具、塑料制品
坚硬的、犹豫的、重要的、消失的
潜行于河水的底部并为河水所消化
 
“它的污渍来自沿途和远方”
“那些夜间行驶的运沙船最懂得河的赋形”
我常告诉同行的散步者
你尝试放心去赞美一条河的落日和余辉
 
并不需要追究它本有的
清澈和真实。它努力掩饰的那一部分
——它曾经的自由，还有它接近
入海口时的不安和拘谨

                                     2018.1.29
 

 

思蒙乡感遇

 
思蒙适合一个人来
适合在中午，镇上的铺子
都已打烊，人心涣散
树木静止，只有你心怀故事
搀扶着自己的晚年
徘徊兮既往。然后寻一条船涉江
 
江水清漪，河道弯曲
在河心，桑扈臝行飞过
像极了岸上嬉戏的童子
但船工开始背诵离骚
问三闾滩边要不要借宿 
想到屈原曾在此推船，迷不知吾所如
你选择了返回和离去
 
在岸上，另一个船工在打盹
鹤发童颜，你正好把他想像成
归隐的善卷。仿佛在民间
所有的先生都去国还乡，精通失传的骚句
美人们一直深居山中，饮食草木英华
在书中，她们都叫山鬼

                             2019.10.30星期三
 

 

过郁孤台

 
有些楼台需要一个人临时起程
在中途遇见，然后将它带走
 
像郁孤台，故意让一个路过人
说到江水都走了
青山没有遮住
你就记住了它
 
一如我从郁孤台的后山上来
与一位沉默的背包客目光交错
他居然是我的一个同年
少顷，他要赶路了——
 
“人世没有这么陡峭”
“看过郁孤台，就剩下坦途了”
 
你顿时发现
有人早已深察你的秘密
留下一二暗语
就怀着悬置的开关
去南方砌他的茅舍了

                          2019.10.28星期一
 

新竹枝词：立春

 
万物复苏。楼市最早嗅出地气之暖
它疯长的速度高于草木
万象之府。广州院子。海上之城
这些枝头吐艳的芳菲之词
在虚拟的空间里次第流入，反复念唱
大珠小珠落玉盘。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个刚刚经过大寒的人，正坐北朝南
施药。忌口。减肥。引体向上和瓦盆洗手
臆想打通一条不用核检，也不被春水
拦截的返乡之路。西窗剪烛，推杯换盏
 
即便酒后失言，也低于扑面而来的
低风险提示。一米之内，身体正大光明
乾坤无恙，所有的风华冉冉升起

                                       2021.1.30
 
 

雨水或深海河

 

每天至少两次。倒灌和回流
海水和咸水交汇。抬高水位或空出河床
让一条河不可抗拒地照出自己的
高高低低、肥肥瘦瘦
 
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段南支流的分支
叫深海河。它从大龙湾开始分汊
形迹潦草。经过一座带状的北岛
又回心转意，加入了南支流的合唱
 
我认出的那两只白鹭，早已习察于此
从容拣食，振振于飞。他们对河水的日常
了如指掌。如果我不经过，它们还会做出
暖昧的举止并发出高频的声响
 
深海河，在我散步的时段变得显著和亲密
我看见远方的雨水，它落下前
会让天空的一角先亮起来，但前额凝重
一心接雨的河面，异常安静

                             2021.2.18星期四
 

 

小满

 
一切始于小满，草木茂盛
苦菜身怀绝技，潜入人间 
而后山的麦浪在娇羞摇晃
她的喜帖反手递给了
一位叫芒种的风中少年
 
“天地运行宽阔，恩情重现”
但村庄晦暗日久，少年要涉过
暴涨的雨季之河。还要说出
几次像样的闪电和雷声
所有灌浆的事物颜色在加深
只有少年手中的镰刀闪亮
 
他秘藏的体验之词
将次第聚拢，雄辩而有力

                                    2021.5.15
 

 

芒种日

 

要一路向西，南支流围住的蔡白北岛
或许能看见有芒的穗或禾
她是一位和时间一样谦逊和隐忍的女子
从古老的地里长出、扬花、灌浆、结果
作为傍晚的衬景，她成片成片地闪耀
但并不急于获得你大声喧张和沉默怀旧
 
大象遵循地磁暴指引，执意向北
稀客已很少登门，他们在另一座城市的
网络里替你生活、感怀，品茗和啸聚
有志愿者决心去火星试验，永不返回
众蝉鼓噪、新人类躺平、抑郁者出走
善泳者寡言，农人进入收割及新耕
邻居们坚持在雨中核检，儿童节突然
遇见三个胖娃，扑进你中年的绮梦
 
要洞察并扶正一些下行的细节
如龙舟水已一片汪洋，下水管网不堪重负
如果你正赶往家中，请靠左行驶
你会看见熄火的汽车和被放倒的行道树
请不要按喇叭，请迟一会再浏览朋友圈
请让梅雨再放肆些，请阻隔空气中潜在的风险
请通知去佛灵湖的伟大采风已临时取消
 
请拣出忙碌中省略的一二字词
请注视半晌你长年失聪的句子
请给自己素食的身体再消一次毒
请从丰巢柜里取出你遥远的快递件
譬如《龟岛》《醒来的森林》，等等
请给折旧的《去爱那可爱的事物》补充签名

                                      2021.6.1星期二

 

夏至蔡白北岛
 

太阳继续向北攀升
 
在道滘镇蔡白北岛
一条河不肯作为活页
委身于附近的狮子洋
它有自己命定的
族谱流水和曲折的笔画
 
分水、汊出再合流
放缓、凝视以及流连
一撇一捺，先横后竖
仿佛一个在江心练字的
外乡人，先析出衣服里的盐
再向胸口提按，划出弯钩
 
几条闭环的小水系被凿出
鸣蝉诜诜和螽斯振振
左岸安上稻椒、香瓜、草寮
右岸邀请紫荆花和火焰树
 
太阳正从黄经的临界高点
垂直甩出火辣辣的一巴掌
一位中年散步家，身着便装
渐渐重返广大的月色和想像

                            2021.6.16星期三
 

 

小暑夜，我将写下一串虫名
 

 

小暑夜，我将写下一串虫名——
 
深度睡眠中的蜻蜓
练习热恋的二星蝽
等候捕食的食蚜蝇
打扮成草鞋的蚰蜒
佯装的竹节虫，静坐于树叶之上
不结网的白额高脚蛛，走出家门
提前开始了它的雷霆行动
 
它们如此之小 
小过我所有的生命途经之地
我并不知晓，在与我同纬度的生物圈内
它们已潜伏多年，但我从不凝视
我常常绑定一些虚无之词
在黑暗中运行、指认和说出
有关生命的目录，但都绕过了它们
 
这一切，都存在于我的经验之外
我甚至要穿过成语中隐藏的律涌桥
要穿过城市更新后命名的彭辣村
要等侯数日，自然导师木头和文竹
从另一片森林公园里归来
在去道滘镇的北岛夜观时
顺便捎上我
 
这是走过半生之后
空隔两行的小暑夜
纸上的行吟正空留江河无声
意外地，我找回了旧时代的手电筒
在手机里的最小微距模式里
睁大了眼睛
 
今夜，我将尝试写下一串虫名
作为万籁之一种，替代我嘶哑的口器
止于言或重新发声

                                        2021.7.4
 

                                                               香奴   画作

 

大暑记
 

时近大暑，我跻身于
一条河流的边上。河床下沉
露出自己局促的地下室
 
一只跟随我多年的白鹭
在忘我栖息。它越来越不真实
模糊之形，装点了浅水和乱石丛
但它不负责歌唱
 
强雨之后火烧云在聚集
这盛大而夺人的燎天之火
为河流作最后的加冕。接着是
腐草成萤，将一群夜观志愿者
引入北岛的虚构之夜
 
白鹭在夜幕中选择了消失
但它看见我——跑出了火焰之芯

                                      2021.7.18
 

 

秋日迟归

 

迟归人要怎样仔细端详，才能测拼出
故居的进深建制、承重构架和神气原图
作为秋天的重点，他匆忙带回了远方的婚姻
 
亲爱的，请原谅我要从当年的委托人手里
找回生锈的钥匙，唤醒每一道熟悉的门槛
并依赖回忆说出我的诞生地和用过的草房子
 
之后的每一块墙砖经历了土窑怎样的烧制
那些蹲着的搪缸的年代久远，工艺失传
青黄不接的日子曾一遍遍被腌制和返青
 
裂口的墙体不是缘于雨水，而是洪水的
冲刷。粮仓无剩谷，但有父母积攒的箱子
压在箱底的，大抵是我例外童年的昏暗笔记 
 
请以屋场的艾蒿为前景，它是光阴的常客
请试试门前的扬谷车，它鼓出卅四年的风
你一定听见那个归来少年内心的空响——
 
像夜驰湖南又返回始发地的南方高铁
有人没有检票进站，只是一次次在想象中
反复使用了它的速度和广大奔跑的背影

                                         2021.8.1

 

 
处暑

 

处暑如大幕将闭
但落日雄心未改
它开始给自己加速
它要赶在告别前扮一次
火红的英雄
 
飞鸟收拢了翅膀
行迹可疑的黑云兵团
临时更换了褚红的傩面
作为天象的纪录者
江河早已打开了巨型镜头
 
在一条支流的边上
一位散步家临时
将时针拨回了半晌
并开始深呼吸
 
一部黑白电影里
有闯入者触碰了密室按纽
另一个藏身无计的蒙面人
产生了拉他一把的想法

              2021.8.18上午广州天河南
 

 

秋分
 

秋分，江边无人，少星
秋水很瘦，很干净的那种瘦
 
但，所有临界的、均衡的
对峙的事物，都坐了下了
 
反对、质疑、犹豫，都是短暂的
等待它们的是各自的深渊和迢途
 
一如我，一个在深夜行走的人
依旧会在磷火出现前选择折返
 
选择在礼溪茶屋的方几上
打开故宫仿制的《千里江山图》
 
既然锁不住平远、高远、深远的虚境
那就吞下一个又一个老气模秋的月亮

                  2021年9月21日星期二夜
 

 

北岛重阳
 

依旧没有远行和高翔
 
很多秋天的事物
选择降落、静止、缄默
并不急于说点什么
或补充于你的某种表达 
 
白鹭只是在附近的水面上低飞
迂回，它没想过宽过一条河
或远于地平线上
短暂聚拢的火烧云
 
是的。在水边
它停了下来，收敛、凝视
接近一种散漫，甚至蹉跎
把自己的白，形和影
完美地缩小，并镶嵌在
一堆裸露的石头中
 
你看见北岛的荻丛花开了
蟛蜞家族在浅水中加速繁殖
多余的咸水，已泵入城市坚固
且好巨大作风的静脉中 

                           2021.10.10星期日

霜降

 

几株嫩白菜在一点点
集攒空气中的甜
形单只影的山羊在正慢慢啃掉
辣椒树上剩下的叶子
 
一群鸭子偷偷把蛋
下在茅屋后别人的水田里
满坡的薯藤挣扎着
完成了最后一次的翻身
 
经过两条屈原淌过的溪水
才能看见一所叫琅的学校
一位叫柏的少年
正从浑水漫过的跳石上
赤脚飞过
 
他的速度让冷感减少
让一组光滑的未来石头词
迸溅出耀眼而且温暖的碎银

                                2021.10.22
 

 

雪花真慢

 

在南方以南，雨很少成为志士
雨只是风的仆人，像收拾旅行者的包袱
跟随海上的漩涡风风火火地颠簸
 
只有雪花是慢的，它的旅程没有神迹指引
也没有地图和预告，在夜色降临时
突然开仓，把琢磨了124年的碎花银
撒向一座沉默的异乡之城——
 
那个城中开着车准备新的居所的湖南人
那个把湖南娄底新化制成怀表的中年人
那个扛着东莞大道拼接港口大道的行动者
 
 “惟乔迁之日，粮食回归”
他瞬间按下紧急灯，张开了双臂
像拥抱一行二十八年语法错误
至今没有吟出的流浪者的箴言
——雪花真慢

                               2019.11.19
 

 

大雪记

 

1977年的冬季。东面是雪峰山
西面是雪峰山，南北面还是雪峰山
 
天地如盆。从高处蜿蜒而下的
丘陵如收窄的盆壁，故乡是相似的
都落在盆底，如襁褓中的婴儿
 
四面屏幛围不住撒野的北风
需要一堆炭火，需要用浆纸
糊裱每一个漏风的窗户
 
山上的树木也是空的。
只有一位父亲，准备了斧头和箕畚
在白雪覆盖的龙坪山寻找最后一根
可以燃烧的树桩
 
一个晌午，雪峰山都想翻身
但大雪再次覆盖了土地的痂疤
树桩湿冷，离燃烧还需风干一个冬天
 
它只是奉献给了一位少年对火的想像
大雪仅是它剩下的灰烬

                        2020.12.4星期五
 

 

冬至诗

——致友人
 
天欲黄昏。有人从向阳街老文化馆
下来，碰到另一个心怀大梦的异乡人
然后尾随年，这只小兽，一起走向
老城的运河边。在湘西古镇的酒楼里
歇息，喝酒，聊天，譬如大隐
离舍，纯粹，时艰以及天下
 
也说到故乡荒芜，人心不古
有人华屋奢侈，有人文质相悖
有人在旗峰山下贸然行事，溺水而亡
有人在华阳湖边树木不止，波澜不惊
惟二人犹君子慷慨、仿仓颉造字
一页页装订那些城市风口的文书
 
 太阳回宫，君子微醉 
冬至被遗忘在向阳街纸字深渊
再手谈一局吧，世间有昝
都迎来夜深人静的时分
落子无悔，无论执黑执白

                                 2020.12.17
 

 

大寒

 

具体到南方以南。我每次言说的
发生之所，你们眼中的温暖之地
梅花已开三五点，桂花树已长出新叶
一些小精灵开始寻找，提前而至的
灵感之枝。被我忽视的池中大红锦鲤
在窒息几天后重新复活
 
我想说，它们努力的样子秘而不宣
那些高位取势的云朵们，如人类的专家
行迹诡异或早已伺机，埋伏在春天的
左岸，廉价吹捧或恶意羞辱
那些自我苏醒或坚韧奋起的新绿
反智天气流行，它们就和反智眉来眼去
推销迎春的高潮之词、虚伪之义
 
那些刚过的寒冷，刚翻出又折回的旧衣裳呢
大风彻夜呼啸，气温接近零下
大人们不谈远行，孩子们第一次
体验到寒冻和霜花。皮肤上突然出长出刀子
还有内心的不适与慌乱

                                  2021.1.17

 

 

在佛冈鹤鸣洲读诗

 

天空如幕，词语在快闪、挪移
真实的布景却存在于躯体之内
它们已悬置多年，你只是猛然发现
它们可以由石头、流水、柴门和婆娑的树影构成
 
每一个人代表不同的朝代和人间复杂的喜乐
当然还有悲伤、犹豫以及不能及里的虚词、代词
你选择了流水声、氤氲的水雾、鹤的原型
你要宣告一条河流，并承认它的源头和远方
 
所以，你微微地抬起头
把目光尽可能高出记录者的镜头
并忽略刚刚从自设布景中撤回的朗诵者和观察者

                                2019.12.19
 
 

作者简介：方舟，本名周柏，诗人，一级作家。武汉大学原武水机械系83级校友。著有《一片汪洋》《海边的心跳》《方舟短诗选（中英对照）》《方舟十年诗选》《在东莞的民间行走》《昨日入城市》《倾听南方》《方舟生态诗选》等，曾获全国校园文学大赛一等奖、首届广东青年文学奖、广东有为文学奖、第十届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意大利全国网络诗歌奖荣誉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各种诗歌选本及译介成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蒙古语、日语等，现为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东莞市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特聘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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