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指纹（组诗）

                                          海男    油画  《宇宙秘密》

 

 

安慰之诗

 
我的村庄还在，庄稼还有人种
玉米、菜籽、花生、麦子、
土豆、红薯、豇豆、空心菜
世界越来越旧，锄头、犁、镰刀、
扁担、背篓、耕地的牛，这些
熟悉的身影，没有被荒废
没有作为象征或纪念，置身于
静态的民俗展览。
 
河水照样淌过四季，果树照样捧出甘甜
三爷屋后那棵老态龙钟的皂荚照样枝繁叶茂
遍山梅林照样遵照时序开花结果
 
我的村庄还在，
这里有我仍在操劳的亲人。
穿过一张纸，我紧挨着
他们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时光送走了一批，又带来了一批，
相对的平衡而不是透支，捍卫着
一个村庄的生机与存活率
 
而我，身在远方，必须
摸着炙热的胸口深深感谢
感谢我的村庄还在，谢她
至今保留着等我归来的空白
 

 

站在大雪里的村庄

 
站在大雪里的村庄一片白
我曾领略的景色此时也一片白
但它们比不上这一刻销魂
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穿着
同样的制服
连成一片，造成
一声惊呼
无限延伸的轮廓
 
天地间，
麻雀飞翔着，辽阔飞翔着
村庄一片白，生活一片白
不想说话，它们，一片白
 
我吱吱呀呀充满细节的步伐，一片白
影子和围绕我飞沙走石的影子悉数消失
一小块的我燃烧着
拒绝再往命里添加任何杂质
 

 

羊图腾

 

这世上，许多痛苦
无法用诗歌的语言描述
岁月不停生长，劳碌
使我丰富，却来不及
装一扇挡风玻璃
在肉身的边缘
 
生活五颜六色，充满
这样那样的无常、变数
一些事物会慢慢缩小，直至轻如鸿毛
一些记忆会慢慢生根，直到枝繁叶茂
 
啊，或许，传说中的羊图腾
是真的存在：当我开始怀疑
这荒凉的土地，有一块
独自醒来的草皮，正在悄悄吐绿
 

 

应尽之事
 

在这角落里，我默默履行着
一个儿子，应尽之事：
给你倒酒。敬烟。掏出火机点燃
香蜡纸钱。磕头。用家常语气
祝那边的你诸事顺利。
 
亲自掌舵以后，我开始理解父亲。
是的，多年以后，爸啊
我也成了一个孩子的爸，成为了你
为一个家，顶着人间的紫外线
奔波，任劳任怨，奉献
力所能及的光热，不在乎身体
却总是担心家里钱不够花，生活
不够体面，被亲戚朋友看扁
 
爸，你从前就是这样的，
如今我也是。我们用行动表达
对养育、亲情和家庭的迷恋
我们乐此不疲地过着
似曾相识的生活
  

 

晚年

 

老了，我愿回出生地，
满怀感激，与遍山梅林相伴相依
 
那时，桅杆村，肯定还住着几件
父母亲一辈子没有忙完的事，以及
他们一辈子没有操完的心，未曾
袒露的秘密。
 
那时，炊烟依然早起，然后
爬上瓦片集结的房顶，一去不返
牛的眼神里，能望见沧海桑田
夜里抖动的星空，依然有着
惊人的美丽，没有太大的野心
与大地，隔着一首诗的距离——
 
那时，一支古老的歌会显出原形
带着它的光和影，陪我抵达灰烬。
 

 

桅杆村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村庄
作为桅杆村的子民，偶尔
我会变得跟自己毫无瓜葛
似乎拥有幻形的魔力
蛰伏在桅杆村的角角落落
有时，我是地里的一茬庄稼，
家门前那条河，或者一棵树
有时我张开双臂，看见
一副亮闪闪的翅膀
有时，我嘴里含着一窝鸟叫，
一块月光，一粒麦子，
外婆腰椎上的疼，一把锯子
忽然断裂的空响
——我秘密观察着村庄
全部的感情和思想，也热衷
这徒劳无功的替换，早晚
我会衰老，长出皱纹和鳞
脱掉人形，与它们连成一片：
在桅杆村的土里面。
 

 

深渊之书

 

西山公园这些迎面飞来的山
不是真的，叫假山
水是死的，叫池塘
池塘有鱼，叫金鱼
在我看来，不能吃的鱼都是木鱼
 
一位诗人命名的玉女泉
天然石缝可能是真的，中间
哗啦啦喷水的泉眼，是假的
继续前进，就会遇见子云亭
瞧它现代的身影，估计
也只是顶着个芳名
 
我又动态地刺穿薄雾
遇见一座气势威严的衣冠墓
啊，衣冠墓肯定不是真的，只掏出
死气沉沉的伤别离：
地位和权利，以及死后
相匹配的占地面积
 
穿过连续不断的谎言，走出公园
紧接着，我把自己推向更大的深渊

 

指纹

 
林家坝派出所补办身份证的陌生男人
饱食过山野和苦麻菜的气味
脸的小块池塘，忠实盛放着
常年累月劳作留下的印记
为了捏碎沉默制造的压抑
他伸出殷勤的左手和右手
恭恭敬敬摸出口中所谓的“经济烟”，递给
帮他办事的年轻人，顺便给我一支。
烟搭桥，酒铺路。见者有份。
我们成了同病相怜的人。
我们抽着烟，像两棵冒烟的树。
我们耐心等待，丢失的身份重新回到手里。
“请输入指纹……”
抽烟的男人灭掉烟头开始履行常规手续。
事情没有预想那么简单，
那耕耘也收获过无数庄稼的手
请我们抽“经济烟”的手，两袋满满的种子
却意外变得笨拙，难以在等待受孕的仪器上
种下一枚清晰的指纹
他遭遇了出人预料的麻烦
他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紧张
他反复地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
十根指头来来回回地挨个儿试了又试
“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
他满头大汗，伸出的指头开始发抖，
他丢失了指纹，他在缩小，他像
一个有罪的人。差不多十分钟时间
他一直在尝试和诅咒
这反复而无用的劳作。
终于，他成功了。
我见证了整个过程，并非旁观者
我感到自己更像那枚下落不明的指纹，
在尘世里苦苦寻找着久违的故乡，
跟风雨中奔忙的亲人。

 

作者简介：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1997，南瓜消失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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