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洁岷：解冻的日子

 

《郭茨口夜市的绿豆汤》

 

老婆婆每天卖煲和绿豆汤
细眼睛的小姑娘每天卖凉面
坐在汤圆、桂花糊后面的是一位白胖大嫂
一年后还是这样

 

我来到汉阳好几年了，几乎每天都经过
这个乱糟糟的夜市
除了下雪，我每天都能看到
这些固定的人在这儿出售固定的东西

 

有时候我经过她们后再转回头去看
她们还是在原地：声音与形象
有时候我回家换成我父亲去看看
他看到的也是一模一样，这有点意思

 

我觉得她们演得可真好
这位老婆婆，这位细眼小姑娘，这位大嫂
我和高柳，还有哑君、周瑟瑟等常来此转悠
他们可以证实我所说的

 

老婆婆的老伴说老婆婆准备八月份去世
这是商量好的，现在才七月不到
小姑娘的变化是看不出来的，一如她的凉面
经过夜市时我有时盲目地想一些事情

 

外地的叶匡政也来过，几个月后
他在杂志上写道：“第一口绿豆汤的滋味，就是
生活的滋味”他写得不错呵呵
他以为他喝的是真的，喝吧喝吧

                                                   2001.6.

 

 

《我在我的纪念品中间》

 

房间顿时就满了。我一共一个人
我才长大，我的手渴望着
我以及周围的物件充溢着
空白中闪烁的奥秘：富足与慰藉
或许是其本意，可确又
易于引起不安的联想
转动、熟悉、穿行、犹疑
他们说，那是由生活带来的多样的
必不可少的节律。正如脑袋
于酒杯的杯沿飞速旋转
父亲却在空气中越来越胖
我已成年，我在我的纪念品中间
做的只是象征的，凋敝的买卖
怀着主妇的羞耻与逻辑，这不
我又还原成一个悲哀的好人

                                                  1995.3

 

《一些事，许多问题》

 

一些事他们应当记得，但门
像以往一样开合，急速的话语
使多多少少问题圆润
沾滞，显得无关紧要

 

赞美与攻击，都随时而定随地域
而把握，和着节奏摇摆
有人在蜜月里偷偷
藏起一把椅子，在楼的某处

 

夏威夷螺旋藻。后视镜。葛优戈玲
火腿。婊子的富儿子
电磁波从空气中弯曲着穿过
拓朴与逻辑。哲学比黑话还黑

 

他们往往在事物的总和中采掘
事实，但遍寻不获
又有一些人，在餐桌边相遇
花不掉若干情感的零钱

 

而当他们衰老住在药店，一只喜鹊
在毁灭了的城市上空东飞西飞
当我们想起这些我们流泪了
无言，瘪着的嘴就像用力紧闭着

 

必然如此，总是在这样的关头
行人一拨拨向两边倒伏
地平线附近，荧光闪闪的摩托
狗在吠，女主角疾驰而来

                                                 1997.9.

 

《佘山游境图轴》

 

阴影堆积而成的黄昏
瓢泼大雨中阴郁、黏滞的灯笼
天宇中的星象在猛兽胃里翻江倒海
茅屋破秋风，一个粘上了酒渍的杯盏
数块荒石的坡脚上有数株老树交错而立

 

悲伤的泪滴和欢喜的泪滴同时掉下来了
与自己交谈的他，说的都不过是老生常谈
黢黑的画栋，山尖上的塔，勾勒的峰峦山石
皴擦的运用灵巧，线条流走得轻快
但皆沉入弥漫开来的一片夜色中

 

隔壁房间再没有母亲的窸窸窣窣声
墙头嘶嘶蜡烛燃烧出过去的时间：
着火的宅第，骂声如沸，余烬如霜烟
松江董氏72岁他落笔于《佘山游境图轴》
当其时，烧饼的叫卖声穿过厚重的雨势

                                                  2019.2.

 

《东亭集：悲剧》

 

手持一张恐慌的车票
登上一列满载沉默的动车

 

我坐在一个个失踪者的位置上
连最轻的一声轻叹也失踪了

 

没有悲伤，没有悲伤
我只是怕他们和我一样——

 

懦弱成一个不怕的人
没有悲伤，只有耻辱的悲伤！

                                                2016.6.

 

《水淹辛丑记》

 

龙王吞噬一座巨城
它的倚天血盆张了五次
龙鳞天降时龙须贴地扫荡
大街，奔腾而起的河床
小巷小径是潺潺溪流猛然暴涨
隧道长长乃“会思考会说话”的杀器
无人驾驶的客货车是缤纷翻转的肥皂盒
乡村是一阵阵呼隆呼隆隆的倒塌声

 

呼救和哭嚎声在树上大堤上
屋顶上、混凝土桩和残破木板上
树枝咔嚓咔嚓断裂，伏在断枝两边
各有一个近乎人形的大头苍蝇
男人是猕猴，女人是毒蛇
男孩是柴犬，女孩是脏白兔
顿时都是些被拍击得瑟瑟发抖的动物
地铁满载乘客关上门稳稳停在轨道上面

 

高速开向奈何桥站的地铁就是这样地纹丝不动
等待暴雨雨水和破坝的库水前来测试私密性
测试隔音效果和手机网络信号强度
夹杂碎石木屑屎尿的泥汤一点点渗入
渗得很久很久没有上司调度和闲杂人员的搅扰
等待孟婆汤升起来空气越来越稀越来越薄
此刻乘客的镇静其实未必是镇静
乘客的慌乱却就是临终的慌乱

 

从没听说从没见识过如此变脸的方舟
那洪水就是一匹浩瀚的被抖动的黄不拉叽的布
把城市和乡村的所有特征和气息都覆盖了一会儿
布匹的上面绣满了鸟鸣和被暴雨声断续淹没的呼号
下面是先后隐去了形状、尺寸和编号的被溺者
于是乎天人合一的国度灾祸归因也演绎天人合一
水库鱼和鱼塘鱼在校园操场的混合泳跑道上
失联的人与失联的狗不知消失在哪里但肯定还会回来

 

天空一会儿空荡荡的，一会儿却又影影幢幢
我们每个人是否都真的知道死去或将死的不是自己
而是所有其他的陌生人，死者没有死，是收殓的人
弄丢他的对象：蜂在蜂箱没了，农田在庄稼没了
荒谬的献祭，水的屠戮场，命还在，续命的根源没了
哦还能否编撰激情勇气拉上窗帘隔绝这猝不及防的玩笑
洪水过境，被挡板围困的鲜花萌生一种听不见的安静
太安静太静了因为我的家人光天化日之下随着波涛去了远方

                                                 2021.7.

 

 

《战地曲》

 

很久很久以后我想起一件事
犹如我出生前发生的事
犹如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的奇寒地带
我的衣衫单薄，独自全副武装地狙击敌人

 

风雪交加之中从未亲吻过的嘴唇紧闭着
陌生的崇山峻岭上的鹰像刀刃一样
在瞳孔一闪，炊烟细若游丝
意识在惶恐之中构成一种空寂

 

等到她在人群中步履轻盈通过必经之路时
我已是冰雕，停止了抖抖瑟瑟
起先是骨头然后是心脏碎裂，只剩下
一个轮廓：以那么年轻的战斗姿势

 

睫毛霎动在某个平静的春天，很久
我逐渐习惯了我的人生中那一段死亡的时光
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稀听到
我的子弹没有发出的“砰”的一阵回声

                                                2012．4．

 

 

《昌耀墓前》

 

那些桃源王家坪老宅楼梯上蹒跚的昌耀
那些被年画引向青海湖边的昌耀
那些扛着乐器去朝鲜的昌耀
那些脑袋被炸开流出脑髓归来的昌耀
那些在湟源、浅山以及祁连山深处劳改的昌耀
那些14人共用一平方米窗口的昌耀
那些地主的儿子昌耀
那些父亲逃离革命掉到水里消失的昌耀
那些与自己的长子对打的昌耀
那些少年丧母又埋在母亲吴先誉旁的昌耀
那些13岁装睡没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昌耀
那些参军后胆小怕鬼且尿床被家人领回的昌耀
那些骨灰级的被空运回来的昌耀
那些伯父王其桂被毁于     的昌耀
那些闪婚过回族姑娘的昌耀
那些生下汉藏混血的昌耀
那些昌耀呵，毁于    沅江上的
江心洲寺庙是否等同于
毁于1957年7月的《林中试笛》
那些追踪海边女子的昌耀
那些挖苦着叫他写大字墙报
他说“别跟我来这一套”的昌耀
那些写“林中沼泽里有一只残缺车轮”
那些写“暖洋洋地映着半圈浑浊的阴影” ①
那些写青羊“猎枪已对准头颅” ①还厮打血架的昌耀
那些1962年耗子一样在深夜偷吃青稞的昌耀
那些临终在俄罗斯缅怀一个虚假崩散帝国的昌耀
那些净身出户在办公室把玩流浪农民的麦饼的昌耀
那些“白头的雪豹默默卧在鹰的城堡”② 瞪视资本的昌耀
那些从走廊转到高干病房纵身一跃的昌耀
那些对前来看望的部长难以启齿的昌耀
那些“昌耀纪念馆”落成于湟源丹噶尔城的昌耀
那些有脸朝黄土一生的儿时玩伴张太春的昌耀
那些昌耀呵，我们在惠芬的带领下顺着扭曲的山路
路过为你接生人家的房舍，在田埂
与田埂间一处不起眼的碑石上
在鞭炮的硝烟中找到了你雕工毛糙的名字
那些墓碑上省略了——
      “猛兽的征服者
             飞禽的施主，
　　             炊烟的鉴赏家
　　                 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 ③的昌耀
一捧黄菊花逊色于墓边长出的二月兰

注：①见昌耀《林中试笛·车轮》《林中试笛·野羊》，《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②见昌耀：《河床》，《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见昌耀《慈航》，《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2011.4.

 

 

《解冻的日子》

 

在时间被感染为另外的时间的那些天
圈养和豢养自己及父母家人，就像小女孩
在风一样尾随一阵春风急速奔跑时猛地跌倒
忽然觉得有些迷人的东西是可怕的
于是意识到此生的误会曾经很多很多
不可猜度的事情就不再去猜度

 

在爱人早年留下的一颗山核桃上
有着一条不通向任何地方的蜿蜒小径
随之前行，总是在梦想的边境转回身来
那急促的呼吸和尖叫会再次由远及近
当月亮与太阳在黎明的空中交叠，你站在窗前
巨大的悲喜会让穿着睡衣的人们冲出家门

                                                 2020.3，

 

《滨湖集：互望》

 

所以天空不曾缀满云霞
所以我看见王妃的娇躯浪费似地躺下了
所以空气里有野苹果花的味道
所以邀约是马刺也是一颗蒙汗药
所以三国人物倒立在水浒柔软的沼泽地上
所以雨音和抽泣在朗诵
所以我在腊月末寻找
在武商超市三度失踪的母亲
所以在他们的表演课程里你始终参与不到剧情中
所以各自对自己的角色打量
所以桥上掉下来死者
所以愉悦的微笑悬挂在你的必经之路
所以阴影聚集在一张又一张A4纸上
所以你从一个旧日战场上出发
所以你踏上另一个战场但再也回不到从前
所以阴沉沉的天空是为你而安排
所以用沉默搜集而来的沉默沏泡出一杯绿茶
所以了不起的礼物斜倚在近似的视野里
所以白昼也是黑灯瞎火的
所以婚礼在地震中举行
所以乡村的鞭炮与姑妈的葬礼相似
所以前辈用手指从土地里挖掘出事物
所以孤身独处者尸骨无存
所以高能的声音可以密封在一个迷你的音响里
所以你上妆后使得自己成为与自己相似的人
所以隐藏在动车转弯的林地里有马蹄声和零碎的尖牙利齿
所以餐车的壁板上有一条裂缝
裂缝里透出一道细弱的微光
所以路过了褪去青色薄雾的枯荷池塘
所以狮子肩胛的伤口商标那么醒目
所以她蹒跚走过下午有点疲倦的环卫工人
所以走过挤满汽车的停车场
所以一桌子菜肴版画似的凝固在黄昏时分
所以像一只小猪垂泪
所以在清水里慢慢翻动尚未吐尽沙子的白蛤蜊
所以给老父亲洗澡
所以远处平原上墨点似的乌鸦回到树巢缩小并开始入梦
所以寂静如高大的楼群楼群耸立在我面前

                                                  2019.2.

 

 

刘洁岷：男，湖北松滋人， 2003年命名并创办《新汉诗》，2004年创设《江汉学术》“现当代诗学研究”名栏，2016年合办“新诗道”公众号，2021年设置“诗鉴藏”个人公号。出版有《刘洁岷诗选》（2007，长江文艺）、《词根与舌根》（2015，北岳文艺）、《在蚂蚁的阴影下》（2019，上海文艺）、《互望》（2020，秀威）等诗集，执编出版有《群像之魅》《21世纪两岸诗歌鉴藏》等。现居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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