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叶”姚风：乌鸦是美丽的

 

《一月哀歌》

          ——悼友人李晓山

 

一月，依旧有病人
那不必用杜冷丁谈论二月
凌晨，依旧有死亡
那不必用今天谈论明天

 

最后一缕光，掠过你的脸庞
穿过眼睛的隧道
走进水底
你终于关上门，离我们而去
把我们留在各自的生命里
各自的栅栏中
仿佛你担当着上帝的使命
尽早抵达远方
把那醒目的终点粉刷得更为清晰

 

死亡囤积生者和死者
批发或零售
悲伤总是斟满酒杯
痛苦从不过剩
大海中的每一滴水都是孤独的
因此汹涌不息
攀援一缕缕阳光飞至天空
再重返大海

 

《沙漠的拒绝》

 

沙漠的存在，本身就是漠然
就是浩大的拒绝

 

拒绝河流，拒绝被大海统治
拒绝一棵棵树木生长
然后被砍掉

 

拒绝人类，但用最干净的手
洗净他们无法带回的尸骨

 

拒绝与不需要一样
已经越来越稀少

 

骆驼并不需要人类
但它不会拒绝
它跪了下来
任人类把绳索穿进了鼻孔

                          （給毛子）

 

《题山中一棵枯树》

 

我不再生长
但也不再退却

 

我已经有了足够的高度
高过仍在山坡上挣扎的灌木
高过被秋风吹进泥土里的果实

 

我以质朴的赤裸拥有了天空
甚至宇宙
哪怕失去了所有的飞鸟

 

远处是大海
这巨大的眼泪加工厂
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要做的，是拥抱雷雨
我要积聚朽木的力量
拒绝去做一张床，或者一把椅子

 

 

《乌鸦是美丽的》

           ——觀何多苓同名油画有感

 

少女是美丽的
乌鸦才是美丽的

 

乌鸦是美丽的
少女才更美丽

 

一百座雪山
在白色上加上白色
凝成纯洁的少女

 

一千只乌鸦
穿过黑夜的合唱团
飞成一只乌鸦

 

只要它从少女的头顶飞过
人间所有的噩耗
便化为了喜讯

 

 

《马头琴》

 

马一仰起头，就走进了马头琴
沿着琴弦的路，向前疾驰

 

大地延伸，远山起伏
都是为了容纳

一匹马，一个人

 

辽远，苍茫，更多的是忧伤
你的心里，还有一颗心
嗒嗒马蹄，怎么也跑不出身体
怎么也跑不出这颗心

 

当夜幕降临，琴声喑哑
一轮皓月，在马的眼睛中升起
浑圆，清澈
如一滴无法逃跑的泪水
如草叶上一滴露水的孤独

 

《情人》

 

在骨灰盒里
我的每一粒骨灰还保存着炉膛的余热
鲜花簇拥，对人世我恋恋不舍
我听见哀乐沉重徐缓
亲人节制但悲痛地抽泣
来宾在鞠躬时骨骼和衣服发出细微的声响
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低音的悼词
删除了我一生中的瑕疵
在悼词的停顿之间，我更听见了
站在最后一排右数第三个女人的低哭
突然间，骨灰盒闪出火光
那是我化悲痛为力量
每一粒骨灰又燃烧了一回

 

 

《航行或者飞翔》

 

平时，他们被生活的沉闷所窒息
只有在此刻
当他紧紧地抱住安娜的头
才会低声说出：爱，还有死
仿佛死，是爱的极致，是天堂的地基

 

床单潮湿而零乱
像是海浪，又像是狂风
他们继续航行，或者飞翔
哪怕它们的终点，都属于大地

 

 

《大海上的柠檬》

 

我要了一杯红茶，你拿来柠檬
问我要不要加糖

 

我不喜欢加糖，但喜欢柠檬
在阿尔加维，我们坐在树下喝茶
树结满了柠檬和鸟鸣
水太蓝，你把一个柠檬扔进了大海

 

此刻，只有风坐在我的身旁
不停扯我的衣衫
树叶喧哗，如波浪翻卷
我看见，一个柠檬向我漂来

 

整个大海
没有加糖，只有柠檬
只有一个柠檬

 

《马戏团中的身体》

 

身体，或者肉体
一个由细胞、肌肉和骨骼组成的人的活体
在语言学中有不同的命名
在社会学中有不同的意义
 
身体是个人的，但更是马戏团的
身体的狮子
在驯兽师的皮鞭下
必须驯服自己的七情六欲
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
服服帖帖地钻火圈，走平衡木
或者让一只猴子骑在身上
即使饥肠辘辘，张开了血盆大口
也要把驯兽师伸进来的脑袋吐出来
 
身体并不去思想，只是感受
身体比思想拥有更多的秘密
真实长得最像的就是身体
如果身体说出所有的真实
如果生殖器说出所有的秘密
就足以改变这个世界

身体必须遵守众多的规条
必须服从各级领导
时刻接受并执行各种指令：
生理的、思想的、政治的、伦理的、习俗的、法律的、疾病的……
 
身体是替身，它为灵魂、思想或情感
遭受折磨、痛苦和毁灭
甚至一次次革命和战争也是从身体开始的
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装满了悲哀、眼泪和死亡
而欢愉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
那是在马戏表演结束之后：当一个身体
紧紧抱住另一个身体的时候

 

 

《在圣玛丽娅医院》

 

从白色的被单中，你向我伸出一只手
它修长，枯干，涂着蔻丹的指甲
像梅花，把冬天的树枝照耀
这些指甲，这些花，你一次次剪掉
又让它们一次次怒放

 

它们，位于你生活和身体的边缘
但总是这么洁净，这么鲜艳
哪怕在这所
和国家一样混乱的国家医院

 

抓住你的手，感到褐色的血管隆起
血液蠕动，从红色的指尖折返
记得你在书中说，在死亡的肉体中
指甲是最后腐烂的物质

 

 

《阿姆斯特丹》

 

驱车来到阿姆斯特丹，已近子夜
性都的名声，让街灯变得暧昧
甚至旅社老板的表情也像一摊精液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我来说

 

窗外，河流泛起清晨的反光
天空阴郁，在梵高纪念馆
向日葵折断阳光，在花瓶里成为姐妹
夜空扭曲，在月光中受孕的麦地
卷起疯狂的波浪

 

从画家忧伤的自画像中
我拎出一只滴血的耳朵，回到街上
发现阿姆斯特丹
人人都有完整而红润的器官

 

 

《在美术馆看见两把斧子》

 

斧子，既可伐木劈柴
也可打家劫舍，也可砍掉头颅
伐木工人、刽子手、斧头帮、革命者
李逵、李鬼，或者拆迁队……
在不同的社会
在不同的历史时刻
都举起了斧子
甚至弱不禁风的顾城

昨天在MOU美术馆
我看见一把斧子
砍断了另外一把斧子的木柄
并趾高气昂地靠着墙
打量着
正在走过的我

 

 

《美国甜心》

 

杰克和他的三个甜心一起生活已经八年了
时间不算长，但比起许多迅速枯萎的感情
已算长寿

 

她们分别叫丽达、翠西和美芳
美芳有东方式的身材和脸蛋儿
他也叫她们甜心、宝贝儿、打令、小妖精......

 

他与甜心们一起饮酒，交谈，看电视，同床共枕 
她们都是好女人，从不多嘴，从不吃醋
也不会红杏出墙，爱上其他男人

 

他疼爱她们，把她们当成亲人
买新衣，送礼物
还为她们梳妆打扮，尽管她们不会衰老

 

杰克有过两次婚姻，都很糟糕
现在，他只想与他的甜心们一起生活
他已经远离了他的男女同类

 

有时候，推销商在信箱里塞进
新款充气娃娃的广告
他总会把它们当作垃圾丢掉

 

 

《我饮故我在》

 

酒，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但可以搁置
在水中点火，一阵灼热
鱼群游向更深处

 

一次次举起杯盏，一面白旗
时光的难民
在原地抵达了彼岸

 

地平线消失了
笼子长出翅膀，飞向了天空
天地如此辽阔

 

我饮故我在
岂能辜负明月与大海的欢舞
登临至六十五度的桅杆
我们才不是异乡人

 

不为欢庆，只为唤醒遗忘——
这人类的本性
遗忘把爱情与死亡拧在一起的
一个个“然而”和“但是”

 

《从来不是一个好消息》

 

“出事了”，从来不是一个好消息
甚至是致命的

 

西部，东部，并非无战事
蝙蝠集结成群
在聚集饕餮之徒的地方
扔下炸弹
乌鸦从头顶飞过
在人类之间传递着噩耗

 

一日三餐，都是为了活着
然后死去
身患绝症的朋友
被关押在病床上
数着吊瓶里最后的几滴脚步

 

川普出事了，拜登喜笑颜开
我对此并不关心
我只关心你
即使你决定离开我
我也会继续留下原地
一棵树
留不住飞鸟和果实

 

又一个伟人辞世
我却没有悲伤
我已经习惯了死亡
也没有哭出一滴眼泪
远去的父亲
已经用尽我的泪水

 

好消息令人翘首期盼
坏消息从来不会迟到
但我从不祈祷
神无处不在，我却没有上帝
并非条条大路通罗马
“出事了”
并不能让我看到真相

 

 

 

《苍茫与无限》

 

1

 

劈开石头，穿墙而过
用嘴唇点亮你身体的灯笼
在大地的婚床上
爱与被爱，浑然一体
火焰在燃烧与灰烬之间
游走摇曳，不肯熄灭

 

2

 

阳光和雨水在此滞留
留下需要破解的符语

 

在绿色血管里行走太久的人
突然理解了
为什么许多树枝
无需结出果实

 

3

 

我只能用我的眼睛凝视天地
我也可以说
我的心略大于宇宙

 

我瞥见了古远的昨日
我看到了闪耀的今天
却依旧无法领悟未来

 

宇宙涌动，江海奔流
谁在泅游横渡

 

4

 

灵魂在心电图中显影
寻找肉身

 

悬崖的酒杯
饮尽了爱恨情仇

 

信仰浩渺无垠
眼睛触及的星辰
即是归宿

 

5

 

大河奔流，每一个破浪都是诀别
群山奔跑，为一捧白雪而去相聚

 

云把绽放当作流放
雨跳入水的最深处旅行

 

6

 

在荒寂的沙漠行走
骆驼已经死了

 

折下一缕月光
当作拐杖

 

没有方向
巨大的阴影也不是我的归属

 

7

 

这里是无政府主义的抽象
每一块色斑，每一粒砂砾
体现的
都是天然的意志

 

这里没有命令和阶级
也没有大批的人类被批发
或者零售

8

 

拆掉围墙吧
所有的墙都应该是废墟

 

在废墟上旅行
才是真正的旅行

 

世界之大，旅行之远
乃因没有围墙

 

9

 

眼泪燃烧
在墙上留下悲伤的印记
大炮喑哑
是谁校正了爱的射程

 

10

 

星河辽阔
每一颗闪耀的星辰
都可以是终点

 

我奋力击水，抵达了彼岸
但彼岸
并非最终的抵达

 

11

 

这不是时间脸上的老人斑
时间未老
他永远是一个少年
哪怕年龄已有三十亿光年
老去是我，还有你
我们只是临时的时间记录员

 

12

 

天空不抄袭天空
每一天的云都是原创

 

大地不抄袭大地
每一个春天都开出新的花朵

 

今天的我不抄袭昨天的我
只因我离开了合唱团
只因我和你在一起

 

13

 

黑夜的配额
已经用尽

大风吹白
青春的秀发

 

14

 

云如鸟群
掠过我们头顶
加深了
我们的阴影

 

只要我们走过
便有属于我们的事物
留在墙上

 

15

 

有一粒沙子，就有大漠荒路
有一滴雨水，就有大河奔流

 

静坐云端，倾听月光的奏鸣曲
在大地劳作，捆起一束束阳光

 

16

 

吻你的嘴唇
就像大海吻一朵水的火焰
吻你的脚踝
吻你脚上的瘀青与血泡
我们走过沙砾，沟壑与群山
终于来到神的面前

 

17

 

枯干的落叶，沉默的石头
纵横而寂寥的陌路

 

明月高悬
像一个未眠人凝视着人间

 

依旧有人跋涉
与永恒的孤独为伴

 

18

 

请允许我
在这片土地上种下两棵树
一棵是枣树
另一棵还是枣树

 

19

 

仰望星空
并非无用而徒劳

 

仰望是为了更深地低下头
更清晰地看见尘世

20

 

今天我不关心人类
只关心一头老虎是否逃出了马戏团
一只蚂蚁是否把粮食运回了洞穴
今夜我挪动一颗星子
与黑暗中的神祗对弈

 

21

 

如何找出群山运动的逻辑
如何统计星辰涌动的数学
如何预测心灵交汇的电流

 

抽象与具象的碰撞与交织
构成了世界的和谐与秩序

 

22

 

无需涂写“到此一游”
我们要学习欣赏
时间的风雨
如何在方寸的宇宙之内
泼下苍茫与无限

 

23

 

卸掉缰绳
任马自由地奔跑
把我带至大地的尽头
带至马要去的地方

 

24

 

那些当年筑墙的人
纷纷从墙内走了出来
如飞蛾
向有光的地方飞去

 

不远处
葡京娱乐场霓虹闪烁
刺伤我的双眼

 

25

 

把生活中琐碎的细节
刻写在石头的墙壁
任风雨吹打
任阳光爆晒
最庸常的部分
也焕发出绚丽的色彩

 

26

 

爱所有的黑夜和星辰
我这样想着
阳光就穿过厚厚的墙壁
来到我的脸庞

 

27

 

我越过高墙
像炮弹一样奔跑
我要抵达
比炮弹更远的地方

 

28

 

1888年8月8日
那个叫西蒙的葡萄牙士兵
站在这堵墙上眺望
越过大海和高山
他看见了故乡阿连特如
思乡之情如芯片
已嵌入所有游子的心魂

 

29

 

那朵火焰
哪怕烧焦了肉体
哪怕留下斑驳的疤痕
也要抵达
灵魂需要的温度

 

30

 

很多墙还在
这堵墙还在

 

而柏林墙
已经倒塌三十年了

 

31

 

时间握着手术刀
为每个人施行整容术
墙是一面镜子
映出脸的边界

 

32

 

血从来不是寂静的
它流过心脏，发出红色的声响
情书在燃烧
婚礼在进行
我谢绝参加明天的葬礼

 

33

 

我们从历史的杂货店中
买来糖果舔舐
却不知道在抽象的糖纸上
隐藏着对未来的谶语

 

34

 

我邀请绘图师描画我的梦境
而他却在跋涉噩梦时死去
只留下灵魂的骨灰
在大地上抛洒冷寂的色彩

 

35

 

是谁在墙上捶打虚无
留下无垠的坑洞
以及虚幻的色块

 

茫茫宇宙
人类是具体的虚无
我翻过墙，被夜色消解
但墙仍在那里

 

36

 

大炮依然面向前方
前方游人如织
而谁是敌人呢

 

让我们把一门门大炮
改装成望远镜和万花筒

 

但愿没有争战
只有花园和诗

 

37

 

我没有悬崖勒马
甚至没有回首身后
我伸展双臂，准备飞翔
上帝恩允我，在短暂的飞行中
长出翅膀

 

38

 

白昼与黑夜
把我推至路的尽头
命令大地与群山
把我拥入怀中

 

39

 

我在花园
埋葬了那头死去的猛虎
但虎啸依旧在耳边回响
仿佛在提醒我
有一份遗产需要继承

 

40

 

我脱下制服
裸露出习惯于黑暗的身体
像一个无用之人
慵懒地依着厚厚的墙
任散漫的阳光
把我的身影刻进墙里

41

 

我是一只蝙蝠，为了生存
把自己进化得如此丑陋
丑陋得让人类厌恶，丑陋得我
自己对镜子也充满恐惧

 

而饕餮的他们，依旧剪掉我的翅膀
我只能用病毒击溃脆弱的他们
此时，他们成群地走向荒漠
戴着口罩，顺便保持沉默

 

42

 

我不相信穿墙术
也不相信谁可以从这面墙翻越
但我看见凤凰树的枝头越过了高墙
只因高处有更强烈的阳光
只因墙的另一边有一个赏花的人

 

43

 

没有墙，也没有门
没有上帝，也没有羔羊
没有方向，只有四周
只有一块大地
手拉着另一块大地

 

44

 

在辽阔的寂静中
我可以轻易记起身后的事物
也可以轻易把它们取消
我可以预测未来
却无法把下一个我找到

 

45

 

一个男人依着墙
举起望远镜向远方瞭望

 

远处的阳台上
一个红衣女人也在瞭望
她像一朵玫瑰在怒放

 

46

 

闭上双眼，就是一面墙
就是黑夜
我用它们，抵御黑暗

 

47

 

这奔跑的大地，我看见它
它就是我的财产

 

如果我们看见
它就是我们的财产

 

48

 

我需要浩渺与无垠
来容纳我的寂寞

 

因为我的寂寞
是一块石头，是一颗沙粒

 

49

 

大海燃烧
留下火的灰烬
留下方舟的遗骸

 

渊谷深处
依然有歌声传来

 

50

 

这里是无名之名
这里有未解之解

 

一切未曾改变
一切正在发生

 

                2019.12

（注：这些诗是应澳门大学梁蓝波教授之邀，为其摄影集《苍茫与无限》而写，该摄影集共收入以澳门大炮台古城墙为拍摄对像的照片共50幅，诗人根据画面的抽象图像写成50首短诗。）

作者简介：姚风，生于北京，北京外国语大学葡文系毕业，后获复旦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曾先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交部工作，后移居澳门，曾任澳门文化局副局长，现为澳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版过多部诗集和学术著作，並译有《在水中热爱火焰——安德拉德诗选》《中国当代十诗人作品选》《未来是一个清晨》《我的心迟到了》等十余部。曾获“柔刚诗歌奖”、“昌耀诗歌奖”“澳门文学奖”等奖项以及葡萄牙总统颁授“圣地亚哥宝剑勋章”。除为多个艺术展担任策展人外，也曾举办摄影展、装置艺术展以及题为“并非虚拟”的个人艺术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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