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叶”李笠：一栋像宫殿的房子

 

 

《一栋像宫殿的房子》

——给Lai Er

 

不来，你就永远不会进入远方的生活
不来，你就无法看见
那精美的旋梯，雕花的窗玻璃，

高悬的威尼斯水晶吊灯
你来了，看见了它的内部。你拍照
你来了，摸着壁炉，问为什么
这栋犹太人建造的房屋
先后被纳粹和苏俄的官员占领……
你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圣诞节
你从露台上看见烟火从新年的老城升起
你用烛光朗诵诗……
没人料到瘟疫会让世界变成这个样子
恐惧。隔离
照片上点蜡烛的客厅多像一个无法返回的梦
主人已搬走       

 

 

《搬家》

 

我惊讶，不，惊恐。它
横在我面前，像
船头前突然冒出的水雷

 

一顶二战时的德国钢盔
它一直藏在写字台下
隐秘，像引擎盖下的引擎

 

它是从跳蚤市场买来的
卖主，一位残疾老人
说:它能给诗歌带来力量!

 

一顶中秋月刺眼的钢盔
我把它挪到书架上
书，顿时轻似飞飘的羽毛

 

神秘的"卐”，它是“火”
还是"光"?纳粹用它
杀过人。它再次跟着我迁徙

 

 

《将自己从俗语中解放出来》

 

小桥流水人家，这是我
爱吟咏的元曲里的句子
小桥而今越来越少
就像长江的刀鱼，经典
遇见小桥，站在流水上
我会感觉我是北宋的周邦彦
同皇帝争抢妓女的妩媚
我会想到小时候肚子
咕咕作响的情景：“人家
肚子饿了”
我放下书对母亲说
“人家是人家，人家不是你！”
母亲回了一句，埋着头
继续织她手上的毛衣
小桥……流水……人家
没有人家，小桥的存在
又有什么意义？人——家
有人选择了有人无家
有人选择了有家无人
我则选择了有便是——无

 

 

《归宿》

 

我在哪儿，中国就在哪儿。我说
我是说：我长着黄皮肤，黑
眼晴，满怀惶恐，但却一脸佛笑

 

我为什么离开故土？我想栖居何处？

 

我说：我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我开口便是庄周梦蝶，闭口则是

陶渊明的采菊东篱，性爱丘山

 

故乡不是出生地，是叫自由的归属地

 

现在我说：我在哪儿，诗就在哪儿！
瞧，我举着洒杯，对着海上落日
把李商隐的夕阳改成：我种的玫瑰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七夕  》       

 

秋夜。银河边：两颗明亮的星星
“那边是牛郎……”母亲指着天空说

 

我伫立，仰望，看见织女在流泪
看见牛郎的扁担胀成老鹰的翅膀

 

我听见被关押的父亲在天上吟咏：
两情若是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

 

必须制造神话来禁锢个人的自由
必须托言星宿以求慰藉，或麻木

 

银河边：两颗夺目的星。七夕！
七夕说：我是痛，为我写首诗吧

 

七夕想在黑暗中变成缤纷的诗意
栖息。七夕是多么荒唐，当银河

 

信息般涌入手机，用冰冷的屏幕
吞噬水蜜桃一样多汁的甜蜜想象

 

 

《嫦娥来信》

 

中秋来临，我又想起
向明月飞升的那一刻：我的身体
突然轻盈起来
像被什么托着:  是风？是空？

 

月亮变大，我的长裙
白雾般飘动着。我仿佛冲破了
地球的引力。大地
渐渐远去。楼群像墓碑
森林像草丛，湖泊像渗血的伤口

 

我摆脱了人世间的无奈
但月亮依然围着地球在转
人依然围着欲望在奔波

 

追求天伦之乐——阖家团圆？
欢蹈配合默契的探戈舞？
不！我弃绝

 

渴求心心相印，白头偕老？
不！我选择孤独
执守独舞的灵魂

 

我没有后悔——无论是偷吃灵药
还是早有奔月，浪迹天涯的
想法，无非都是命运的
必然——月亮与地球的距离
是梦想与现实的距离
也是囚禁与自由的差异

 

谁望月，谁就在映照自己
谁哀叹我，谁就在哀恸人类

 

 

《鲁迅》

 

子夜，如水的月光。黑暗里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哪—天你
忘了我，忘了引用我的话，忘了
亮出我的肖像，忘了
与我合影，忘了把我比作
光，蜡烛或阳光，天
就真正亮了。太阳
一定照耀着你的脸，你的房间
那时你会发现，阳光下我是
多么的惨淡，多余。但
倘若你仍需要我，就像病人
需要药，那是因为你
仍在黑暗里，在我所经历的世道里

 

来自大理的短信

 

阳台上，新的防腐木巳取代了旧的。你
又可以面向法庭
坐着，读书，喝茶
无聊时望一眼那螃蟹一样横立的建筑
那里曾是一片连接苍山的绿野
一片开发商承诺的五十年不变的景色
但三年后它变了样……啊 风云莫测！
法庭如此丑陋，仿佛这片土地上的苦难
都是因为它而在不断地蔓延
它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像卧室
安上了监控器
因为你天天在那里光着身子喝茶？
想做今世的王维？
把“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改写成：云从苍山来，带我去洱海？
但现在，你刚想裸体走向
阳台，就看见
一个舞动钳子的法庭
正横在樱花盛开的大街对面，等着审判你

 

 

悼老木

                 

假如你不木，会钻营，巴黎
就不会变成炼狱。你不缺
定力，缺的是一个贤惠的
女人。有她，你的浮萍生涯

 

就会变成一棵梧桐，一首
赞美巴黎春天的诗，美似
《定风波》里迷人的词语：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是，你本该呆在中国，用
人脉出书，赚钱……但你
过于天真，相信在广场
拒食，长城就会飞飘成彩云

 

你最后选择了流亡——摆脱
发表和廉价的奖项！把苦难
当做欢乐，把塞纳河和
卢浮宫当作小桥流水人家……

 

没有人问你是怎么变疯的？
你也忘了自己是谁？而这
正是你的定力：露宿街头
用行动写诗，做个拣垃圾的人

 

 

李笠简介： 1961年生于上海。1988年移居瑞典。1989年出版瑞典文创作的诗集《水中的目光》，以后又出版《逃》（1994年）、《栖居地是你本人》（1999年）、《原》（2007年）等瑞典文诗集，并荣获多种诗歌奖项。他翻译介绍了大量的北欧诗人，其中包括芬兰女诗人《索德格朗的诗歌全集》，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 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此外，他出过摄影集《西蒙和维拉》（2011），《诗摄影》（2014）。《雪的供词》（作家出版社，2016）。他的五部诗电影曾在瑞典一台的《Nike》先后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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