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逸：白象似的群山（组诗）

 
明月山帖

 
一座山像一个人。
 
此时此刻。
一个人，仰首四顾， 天与地
骨骼紧密如钟表咬合。
 
青云，以平步之鹤
俯视尘世之姿。
一座山，越登越高，越惊心。
 
一座山，拥明月入怀。
闭耳：听了整整一夜的碎银子
泛起阵阵秋意。
 
风吹过感官之海。
一个人的今宵心事
曾是月光、岛屿和帆影。
 
诸峰建造昼夜。
半个圆向南，另外半个向北。
照片里的山细腻如地球的某个细节。
 
仿佛一个人在五蕴真身里
分身：有时是韩昌黎，
有时是黄山谷。
 
而君阳道人并不曾预见紫阳先生。
而徐霞客来不及双腿悬空
看见时间如游龙起伏。
 
用石头的情感呼吸一座山。
用拾级而上的青苔
等待一个人。
 
性格坚硬，面纱似雾。
一座山像一个人，
在你身上走着，鲁莽而野蛮。
 
在笔下悬停，一座山伪装成一个词
赤足而来。而旅行是脚的动词，
是鸟，从肩头急急掠过。
酌饮记忆。
一个人在自己的口音里
醒着，睡着。
 
一座山像一个人——
 

 
松花江上

 
水不知道水的历史。
在玻璃杯里，在塑料瓶里，在水龙头里，
此处和彼处的呜咽之声
随物赋形。
似乎努力回忆起来的天气都是冷的。
似乎浮冰性格的过往
依然缺乏弹性。
假定秋天颧骨高耸，
冬天是那么温暖。
把一个人放到一群人的皱纹里，
悲伤很重要。
放错了的尘埃也很重要。
黑暗中，那么多白发来临。
一根牵动一个夜晚，
仿佛一根烟吸出的客观余烬
有结构，有表层。
允许暗流注册，
将天空的骨骼当作主观商标。
纸的现象学，反复撕过之后还要再撕。
好像女人们的脂肪减了又减。
想象虚无主义的时间山脉。
年轻的岁月多么斑驳。
竖过来看，江边的石阶如琴键按动，
音符忽高忽低，
情绪无逻辑。
左手的记忆移植给右手：
阴影。树叶。阳光。
不止一次使用了秘密梦境的人。
多孔的现实用来呼吸，
用来流淌。
种种结果被漏尽。
而超现实的江水在一条直线上形成波纹。
我们的倒影可能是一条魔幻的鱼
在风里飞，
在云上歌唱，目睹雨或雪。
而沉睡的人突然醒来，
发现众生皆苦，
各有各的局限性——
对教育恐惧，就像
对情感。
而同属此处和彼处的一个词
如果省略掉前两个字，
剩下的蛋壳也可以被叫做
毛绒绒的世界。
而水的渴意，我不说你也知道
它并不忠实于历史。
 

 
失 眠

（请拒绝药物涂写）
            
在空处，不着一字。
像梦。
 
像梦中突然醒来的黑夜。
外面下雪了。
 
睁着眼睛睡觉的人
没有留下足迹。
 
凶猛的白色野兽吞噬着寂静。
还来不及对我们张望。
 
四下里
只有词的声音。
 
灯吹奏着自己的符号。
光在喝水。
 
时间的叶子安顿到嘴唇上。
而分和秒却并非如此。
 
记忆是遗失赠予的礼物。
慢跑有时骑着快马。
 
更深邃的恍惚是
我们早已逃离可能的惯性。
 
从早晨开始，
我和自我终于握手言和。
 

 
白象似的群山

（那一天我们反复谈起海明威）
 
眺望黑了。
抚摸艰难地笑了一下。
地图上的火车突然遁入无形。
几根红线拎着一团毛发向局部的
理发师行进，而整体还是
那只沉睡的公鸡。
各种，黑夜，盛开着。
印第安人的苦痛像一件事情，
甜蜜像另一件。
汽车载着聚会正在离去。
仅仅看见街灯闪烁如一串蚂蚁，
一点点啃食，一点点搬运，
空虚比寂寥还要多。
世界是逐渐抬高的头颅，
道路是词语的小注脚。
摊开纸张，这白象似的群山
呼啸如野兽的悲伤：
沉默是阴影会变得更黑
更像一个家庭，
在风的形状中涌现。
亲切但也许并不意味着和睦。
那夜的灯火一直举到蓝眼睛里，
像一棵燃烧的树，像音乐
开头暴烈，结尾柔和。
唯灵魂安静。
听：手心灼热，秋意正浓。
一个人从信奉想象的回忆中归来
将命运视为其声。

 

 
南方高速公路

 
滚滚车轮刮起片片红尘。
这似乎并不难理解：
我们在世上以梦为邻，在路上
也同样如此。而真正的区分
在于：分界线犹如你我的时光秘密过境，
就像冬至与夏至相向而过，
每小时60公里与每小时120公里
哪一个是从假寐中
取出的加速度？
减速并不能减少搭车的蚊子，
六月的风油精提前租借
五月的大腿：这无非是说
痒的意象几乎遍布于
生活的血肉。“啪”地一声，
又“啪”地一声，你做过的梦
比梦里的蚊子醒得还早，
就像对一切的茫无所知曾经赋予世界
某种真实：对于飞行，
小翅膀无疑是一个病句；
对于奔驰，你还没有接到
小小的被限速的借口。
你不是科塔萨尔，但这并不妨碍
你在京珠高速或广深高速
想起那条拥堵在打字机里的
南方高速。问题是，
带着偏见的公路已假定
你私人性质的自我
无法反抗年龄和籍贯：在路上，
你是深谙北方习俗的南方人，
皮肤潮湿，灵魂干燥。
或者恰恰相反：近在咫尺的远方
充分说明你是你的过客，不是最好，
当然，也不算最坏。
 

 
茶之一：百瑞香

 
白的时辰刚刚从黑夜醒来。
像一场雪，
或雪的灵魂落在音乐的树梢上。
一百年像巴赫的眉毛。
另外一百年，像肖邦的胡须。
而舌尖的记忆如海。
仅仅不过半盏茶，
鱼的耳朵听湿了多少氤氲。
那上升和下降的命运是什么？
那因芬芳被召唤的自我是什么？
那鼓满风张起帆的远行又是什么？
云的屋顶宽容。
用尘世认出相反的面孔。
陆羽将影子倒映水中，
看见天空的躯体漂浮如波浪。
万象皆是一头大象。
应该温暖但也请引入寒冷。
应该勇敢而不怕痛失好运。
就这么隐身，从所视，从所听
这一百岁的隐士
止步于山谷（黄山谷也饮此茶吗）
以众人的韵味独善其身——
这公共的冥想花开草长。
这私密的回声如此平静。
 

 
所谓岁尾不过是数数鸟尾

 
遁入一个虚空。
风水搁置。
种种灰烬尚存余温。
而寂静淡漠如纸，半个人宽衣，
另外半个人将灵魂挂在树上，
像挂着一件衣服。
像口袋里隐藏着训诫。
清点是从身体里掏出黑夜，
寒冷如此白：牙齿闪耀
骨头滚落一地。
钟摆之慈悲在耳中回响。
双鱼座流星雨小于双子座细语。
掏出鸟笼，鸟头晚于鸟尾
显露，仿佛左手少于
右手一个倦意。
来或去，皆是尽头。
说，不说，彼此相反。
而数字相似。
用一页页表格长成尘世。
哦，统计员先生，或女士，
请把骨头重新放回骨头，
就像把词重新还给词。
 

 
雅丽娜*

 
每棵树
都有一个隐蔽的自我，像你
身上活着另一个你，像你
最熟悉的陌生人。
是你又不是你。每棵树
秘密生长着，像一支乐曲
如果不借助起伏的波浪怎么能
平衡寂静的无我之海？
不借助天眼又怎么能看见
忘我的六瓣肉身？
君不闻万物的尽头，大我和小我
这部分和那部分，皆成渊源。
奇迹不是在夜里听到
爱琴海的哭泣，遥望也
不是幸运的本性：
美丽如我，贞洁如我，
但这并不能证明你的名字
就是酒，一旦说出
诸神就会醉去。
药水里充满空茫，该拿什么去
抵抗新的外观和形体——
最初的雪花不是奥古斯通，
最后的丁香花是我。
然而，故我今我都是我非我。
你理解的旧枝新雪
都是美好的，但我自己
只是一个替代和隐形。
该怎么释放心灵的风暴呢？
如果幸运，请替我言说感情；
如果幸运，请给我一座城市。

 
*雅丽娜，古希腊神话里主神阿硫索的女儿，相传六瓣丁香系其所变。
 

  
带注释的黄房子

 
带注释的黄房子是冷静的旁观者。
目睹过你的盛放和凋零。
 
目睹过年轻人变老。
带注释的黄房子是冷静的旁观者。
 
沿着松花江南岸向东行走。
几只鸽子低低飞过。
 
真是太低了，鸽子简直认为
你俯身于大地是在抛撒种籽。
 
一代又一代人须发皆白。
你也白，那种白就像带注释的黄房子
 
用墙壁给某人的肖像留白，
突然感到手上有一种淡雅的思想。
 
而冷静的旁观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知道你也在看它，不知道
 
江水向岸边挤去，没别的意义，
只为了每一生都流过自己。
 

 
副歌或赋格

 
我听见那棵树从管风琴里
发出春天的颤音
我听见管风琴里的花簇
怀抱着早晨和黄昏
我听见风吹花簇顺便拂了下你的屋顶
我听见屋顶上的天空是个明亮的词
我听见词悄悄把自己塞给那棵树
用书卷以外的一场紫雨去开
用海之蓝或少年白去开

 

 
慢  雪

 
慢工出细活。
但慢雪不一定就是细雪，
不一定细腻如你抚弄过的
小提琴的头发，
琴身的曲线也不一定
与G小调和弦上的想象相等。
慢，有时不得不
耐住急性子，就像快播里
总结时事的慢舌，用
粗糙的本地嗓音含住一个缥缈。
抽象是现实的某种附和。
冬天比夏天更像鹤，
索非亚教堂比防洪纪念塔
更像生活的底片。
咔嚓，咔嚓，那种慢
迎着摄影师的快门
如同做梦者早晨醒来抓不住
梦的任何一片叶子，那种
类似紫罗兰或蟹爪兰的
叶子，并不能提供有力的证据
来拯救睡眠，而那个
安静的大丽花女王
依然将用下一个梦做到你。
多少次雪落向梦的表层，
深的是光的盐粒，
浅的是呼吸。
你从来没有意识到它的慢。
就像你不知道
你身上的乌鸦正在背诵
一首爱伦•坡的诗。
似乎只有风可以将慢理解成漫，
将一个漫不经心的世界
堆成孩子的形状，
用天气和记忆。
雪很慢，在收音机里
下了一夜，旋钮向左或向右
意味着雪量的大小。
聆听是安置在耳中的影像。
一分钟里的四季慢板，
草很绿，雪很白；
而夜，还是那么黑，
那么纯粹。

 

作者简介：

   阎逸，七零后，诗人，乐评人，随笔作家。著有诗集、随笔集、评论集多部。现居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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