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臧棣、西渡唱和诗

                                                   臧棣（西渡摄）
 

为什么我要这样说到在星空下

         （为西渡而作）

臧  棣

从那里，睡眠的天空的深处 
不断有忽明 
忽暗的东西渗下 
堆积成我们的日常生活
 
而失眠的人陷得太深
他的夜晚越来越单薄
像某一刻，他烦躁的手掀开的床单
闪烁的时光眼看要崩溃
 
他的意识开始成为肉体的敌人
不合时宜的清醒无异于酷刑
他已无法分辨：人类所说的
理性和非理性，哪个是药，哪个是疾病
 
他历尽艰险，潜入我的梦境
浑身瘦得只剩下一张嘴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访的目的
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便是
 
记忆对行动的惩罚
因此，他从那日趋衰亡的
理想主义哲学中，临时抓出一句话
貌似真理的声音：“来自天空，生活
 
就像垃圾。”停顿片刻，他接着
说：“这句话，还能从一个更熟悉的角度
去理解，请想想
我们不过是上帝的弃物”

                                                          1988

 

                                                   西渡（臧棣摄）

 

 

 
向下看或关于路

    （致臧棣）

西渡
 
算上弗罗斯特，一共有三条路
加入我们之间的讨论。我走过的那条
称得上蜿蜒婀娜，像某种冷血动物
把我带到了它的尽头：即使在那里
 
我仍然没法看清它邪恶的小脑袋，似乎
它并非尽头，只是强迫你从那里
往下看。比起仰视的姿势，事实上
我更习惯于俯视梦中的万丈深渊
 
问题不在于往下看总是比往上看
更惊心怵目——此刻我的两条腿
正在悬崖边上打着颤——而在于我们
低头时总能比抬头时看见更多的东西
 
但令我意外的是，人们总是在
俯视时闭上眼睛，而在仰视时
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片春草池塘
似乎就要从中跳出一对湿润的青蛙
 
它们刚刚在稻田里做完爱，径直跳上了
除夕的餐桌，成为今年的最后一道佳肴
而一年的尽头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制高点
便于我看见我滞留在低处的灵魂，一群人
 
围着它指指点点，两个顽童躲在人群后面
正在捡石头：我突然惊叫一声，在梦中
失足跌下。醒来，我决定独自下山
我踩着它的脊梁，沿着反方向走去

                                                     1998.12.12 

 

 
返回

（为西渡而作）
               
臧  棣
 
我独自返回：一条拆掉路标的道路
像一种状态，为我准备着
从一开始，我的影子便状如空瘪的旅行袋。
而一种状态就像渔网一样撒下，
勾勒出命运那带鳍的轮廓：
仿佛我的一生都深陷在返回中。
 
那被生吞的寄居物，以嘴腔为洞口，
以幻念为翅膀，弥散上去，
像摇头摆尾的渔歌：自以为能
通过流畅的无形获得解脱。
殊不知天空是一张更大的渔网，
所以有时，你会发现你的邻居是颗巨星。
 
我去过的地方，在写给一位夫人的信中
根本不值一提。那里的人
都长得像树，被一个隐喻统治着。
仔细想来：景区其实就是禁区，
正如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所展示的。
也是从他那里，我知道
 
一片领域一旦被梦想，很快
就会堕落成一个地方：好像它
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接近，或被践踏。
从回忆录的角度看，我也许确曾
到过一个地方——既不是通过梦，
也不是通过旅行——一个与时间无关的
 
处所，纯粹得好像一本秘籍的空间。
也许，我还曾想在那里自己动手，
逃避目前猖獗的火葬制度。
我无法忍受过热的温度。类似地
我从不乘坐夏天的公共汽车，我情愿
贡献出我的位置。我喜欢徒步走向
 
不得不前往的目标。清晰地
我曾在那里照过一张相，背景是
一条大河，它应哺育过剩的道德而日渐干涸。
我的脑袋像是要嵌入波浪；或者
更富戏剧性地，一条产卵器的鲫鱼
把它误认为一块可以依靠的鹅卵石。
 
但现在，在相册里插过那张照片的地方
已被可疑的空白占领。我无法确定
照片是否寄给了另一位夫人：她曾用
闪电般的婚姻背叛了我的措辞谨慎的情书。
她幻想过一种只受愿望摆布的生活：
如今，住在一座小城，她的心愿
 
似乎并未受过挫，只是编的更隐秘。
不难想象，那里有一条锃亮的铁轨
像柔韧的发带，绾住小城散漫的夜色。
黑暗中的天空像一片长满黑草的牧场，
她点数着她曾幻想拥有的财富：仿佛它们
是那些星星，在她的算计中，沉默如羔羊。
 
在我们还相爱的时候，我曾
驾驶伦理学途径她那发育良好的加油站。
换句换说，可定额的人群的未来
在一封信的容量中被一本正经地探讨过。
坦率地，我承认他们比我更有前途。
他们不是旅人，却像是走在路上；
 
甚至每个人都配备了随身听，
用以对付预料中的孤独。音乐有时
就是秘密武器，正如你的爱好也许碰巧
会和白痴的一样。他们仍在走着：
攒动的人头像堆放入历史的一箱箱鸡蛋，
但愿迟钝永远保佑还能迈开双腿的人。
 
置身于返回，大部分自我意识
萌生于影子，渐渐习惯
用美学的恐怖主义来教训翘尾巴的虚无。
也许有些过分，我忠实于一个乳房饱满的信仰。
这并不意味着我在走向过去，或是
 

热衷于沿着梦的轨道逆行——
那是他们的说法，是某种特殊的结论
得自一对远视眼的闭目养神。
他们之中有人曾用传纸条的方式
想让我明白我是在走回过去。
但我心里很清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1995.3  1996.11
 

 
             西渡、臧棣、麦芒在河南红石寨（2015）

 
在黑暗中

 （致臧棣）

 

西渡
 
在黑暗中他看起来像一堆
庞然大物，镇纸一样
把黑暗压在身下。或者说黑暗
像坐垫一样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在黑暗中静坐的形象，像拿着
一根针，努力把什么东西串起来
他一扽，便有一根线被一下拉直
然后像吐丝一样从里面引出
 
更多的线。他像一个穿针引线的高手
在黑暗中缝缀一件无缝的天衣
然后他突然跃起，像被黑暗
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转身走到阳台上
 
从那里俯视着黑暗。他伸出手
像要从他的体内捧出什么
已经成熟的事物：一下子房内一片光明
他说：“我终要给世界贡献出一样东西”

                                                    1988.10.14

 

                                                           仙华山
 

仙华山入门①

 臧棣
 
上山时，密林沿弥漫的浓雾
反抗迷宫里的一个寂静；
清脆传递一阵鸟鸣，而真切的回声
则来自柞树果实的坠落
在你的血流中溅起的
一片大地的动静。望松亭下，
柴子豆腐不解馋，它只揭秘少女峰
果然软中带硬；不迷信时间的话，
最好也离相信时间远一点。
相比轩辕黄帝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儿
在此升天，西西弗的固执
仿佛也很通人性，甚至因笨拙而真实；
毕竟，人生的主要成就是
登临顶峰时，从我们肩头滚下去的
那块石头在陡峭的无形中，
究竟能砸出直径多大的出口。
当然，以深渊为出口，
最好别在没骑过仙鹤的人中间
随便提倡。想避免盲目的话，
最好的提倡对象，不可能
不在喜欢早起的灵魂中。
身穿冬天的衣服，每登上一个台阶，
如雨的汗流就湿透一片反季的主动性。
据说，八百年前朱熹也曾沿着
同样的崎岖，将那个完美的悬念
从脑海深处释放到云海之上。

                    ——赠西渡

           2018年12月3日 浦江

注：①仙华山，位于浙江省浦江县，是西渡家乡的名山。
 

 
                                                               仙华山

 

  

  新宇宙诗学

 （为臧棣而作）   

 

西  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出去
都有铁了心的白云在奔走
探测大海对于大陆的底线。
 
宇宙加速度让一颗雪梨
从里面膨胀，星系的冰箱感兴于植物
的内分泌，石榴的内部缀满星辰。
 
雪山上的雪狮子埋首于
沟壑的地理学，星星的记忆
拉直朝圣客晨起的发际线。
 
雪莲花开在古老岩石上，如少女心
寂寞的孕育，如青桐树皮下
琴心的养成。
 
另外的事实是，酷爱弹琴的神
琴音上泛着心音
在人的脉搏上引出最遥远的回澜。
 
引力的美妙不外乎宇宙的
新潮回应着我们的心潮
恰好可以携手抵御人心的
 
万古愁。爱，是宇宙中
最细的一根弦，恰如有人
越境，递过一盏量子灯：
 
诗的诞生就是宇宙的诞生。

                                       2019/8/16

                                               臧棣在仙华山峰顶

 

 

转引自卢克莱修

臧  棣
 
蔚蓝可不止是一种颜色，
更是物质。而且事关
心灵的形状。人和野兽的区别，
通过蔚蓝，你看到了什么？
或者通过蔚蓝，天空或大海
曾将怎样的形状赋予你的睡眠？
日出和日落之间，有多少
“新鲜事物”，通过你的观望
已被计入生命的快乐？最严峻的事实
难道不是：宇宙本身没有结构？
摘下假面具，你或许会猜到
寄托在玫瑰或金枪鱼身上的
偶然性，是我们能得到的最深刻的镜子。
一个常常被忽略的事实就是：
你首先应该照亮你自己；
想赢得海鸥的友谊，这是一个基础。
重要的，不是唯物不唯物，
而是我们如何在死亡和乌有之间发明
那个“幸福的人”。这是我们
仅有的戏剧性：通过智慧，
至少可以在死亡的恐惧中战胜
由恐惧带来的耻辱。用不着
举太抽象的例子，就说说早起的习惯——
每提前半小时，就等于埋葬过
一万吨的恐惧。如此，热爱
时间的形状，是你，作为人，纯粹于
万物转瞬即逝的一个标志。
                       ——赠西渡

                               2011年4月，2021年5月

 
花  腔

（为臧棣而作） 

 

西  渡
 
裁开一只喇叭内部的
对数螺旋线，细数一种
朝向天空的声音之美。
 
那些排列到天边的花朵
一种突然转向精神的
纯粹的形式。
 
心脉里的悠悠之血
流过安静的子房
——所有器官的走廊。
 
一对热吻的舌头
向歌剧深处倾吐
如浪的花蜜。
 
红烛高烧洞房
镜中的光互照
外面雨雪纷纷。
 
晴日的花树梦回天堂
年轮落叶纷飞
幽暗宇宙的每一条小径。

                                2021/9/2

 

臧棣简介， 1964年4月生在北京。1997年7月获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1998），）,《宇宙是扁的》（2008）、《空城计》（2009）、《未名湖》（2010），《慧根丛书》（2011），《小挽歌丛书》（2012），《骑手和豆浆》（2015），《必要的天使》（2015），《就地神游》（2016），《最简单的人类动作入门》（2017）《情感教育入门》（2019），《沸腾协会》（2019），《尖锐的信任丛书》（2019），《臧棣诗选》（2019）等。曾获《南方文坛》杂志“2005年度批评家奖”，“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星星》2015年度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2017）。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第四届《钟山》文学奖诗歌奖（2019）。2017年10月应邀参加美国普林斯顿诗歌节。

 

西渡简介，诗人、诗歌批评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1967年8月生于浙江省浦江县。1985-1989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其间开始写诗。1990年代以后兼事诗歌批评。大学毕业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2018年调入清华大学。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草之家》《连心锁》《鸟语林》《天使之箭》，诗论集《守望与倾听》《灵魂的未来》《壮烈风景》《读诗记》等。

 

编后语：臧棣、西渡、戈麦曾在上世纪90年代初共同创办了《发现》，那是一个充满激情、让人怀念的年代。那个年代发生的很多事件深深影响着我们现在和未来。大笔交给春秋，友谊交给岁月。骆一禾、西川、海子，西渡、臧棣、戈麦，那个年代诗人之间的友谊令后来者仰止。特别让人感动的是，戈麦自沉于万泉河前将生前作品悉数弃于粪坑，是西渡去把这些作品抢救回来了。一想到那个场面，气味让人掩鼻，感情却让人落泪！当然，特别让人庆幸的是，臧棣、西渡至今仍保持友谊，并时有诗作互赠，且各自在中国当代诗坛有着重要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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