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城市诗（组诗）

卑微之间

 
让我更加卑微一点，
用杯沿的烈酒，
制造一道恭敬的弧线。
青春期结束了，
我错过了扮演书僮的机会。
这甚至是唯一对古典的致敬，
舍此之外，科举成功学
并不能攫获我锋芒的微末。
 
在你的唇齿之外，
地平线在延伸，
以不可挽回的速度。
一个人的抒情史那么漫长，
甚至要高于海鸥的巡航高度。
别再糊涂地制造弧线，
在鸟类的高阶音符前，
我低沉的嗓音俯伏在地。
 

 
吃的惩戒

 
你重新获得一次怜悯。
在无人赋予的宁静中，
伤感的表皮脱落了，
剩下日子的骸骨，
仍残存着和生活相连的骨皮。
 
然后，落进腐殖层。
和奇迹进行一次媾合，
那菌丝带着艳丽的荼毒。
诱惑颜色的追随者，
在他们的命理中镶嵌
一枚不存在的勋章。
 
在胃部一次次的痉挛中，
倒流的胃酸在哀悼。
曾目送的平庸消失了，
被熨烫平整的英雄主义
以超音速完成复盘，
珍珑棋局的落子声开出莲花。
 
你是否将冲破心魔锻造的脚链?
在一次次徒劳的行走中，
淤积的蛋白质从不听话。
当你获得澄明的应许，
脚步将解救腹部的肥硕。

 

 

语言的超验

 
语言就是给人拿来做超现实主义用的。
——布勒东
 
至今我还没有明白，
现实主义是不是一种伪饰？
当你忧伤的脸庞，
在水库的镜面上成像。
死者失色的脸是否，
也将此地当成一座暗房？
 
它躲藏在死亡的果仁中，
经营着无限澄明的质地。
在夕照鼓起的腮帮子前，
红晕发出防空警报，
你日常生活的红利结束了，
语言挖掘出真正的防空洞。
 
当外面的镜像逐渐坍塌，
它将你逃离这混沌。
一念，蓓蕾收到雨水的情书，
我依然端坐在洞中，
垂怜着在梦中挣扎的人，
而我用词根守住梦的壁垒。
 

旧庭院

 
当你住进这破败的小区，
岁月的褶皱丢了粉底盒。
在爬山虎徒劳的掩护下，
在天然冰箱中时刻准备苏醒。
 
樟木旁逸斜出万千手臂，
许多即将逝去的魂灵在归家。
连着他们身上被移植的年代。
 
在墙壁上长出长的獠牙。
无声啃噬黄昏红木质地的躯体。
这个隐藏的魔术师，等到谢幕
欺骗观众的双瞳有如等到
 
新生的苔藓，在桃木下方
注射着眼泪结晶。桃
被居民粗糙的双手刮擦，
在搪瓷碗釉色的阴影中，
这汁液行将进入胃部，
和它进行冗长的搏斗。
 
它们将被排出体表，
通过下水管道到达外面的世界。
就像你出走时的沉重步伐——
当阳光照在庭院深褐色的大门，
反光将时刻投影在
所有乔木隆起的年轮。
 

 

抒情史

 
即便是词语投降的时刻，
仍有抒情的盾牌在顽抗。
它曾举起向精神高地冲锋的利矛，
如今只剩下保守主义的余晖，
仍在为你覆盖所有的阴影。
 
热情的日子已跳进生活的黑洞，
那些耀斑，再没有蹀躞的活性。
颓废地躺在词与物的擂台，
冰川纪冷静地收割着刀刃，
锋芒的快，被收束在慵懒的口袋。
 
你们所预见的工业时代正铺面而来，
冗长的欢聚消逝在玻璃幕墙的虹膜。
低密度的低层建筑也不能成为夹心饼干，
喂养你尚未被蚕食的抒情诗，
让它被偏见悬挂在巨型投影器的中央。
 
只有甜梦中仍有饮宴的杯盘，
骆宾王袖中的手稿仍在自我进化。
骈文还没有在滕王阁被声音孵化。
那时，鬼魅的情愫典藏在自我的博物馆，
一把没有锁孔的钥匙在慢慢氧化。
 

 

地下通道

 
流浪者的棉被失踪已久，
和鼠的穴居比邻的日子被腰斩。
车裂的同情心泛着血迹的白沫，
盆中的纸币并没有被二维码代替。
 
更多的时候我们耕耘目光，
伸向女装店的橱窗。
它的灯管、流苏和缠绕的长发，
对应着瀑布伸入地底的样式。
 
这并不是良知苏醒后的手术台，
麻木感不能穿越痛感神经的营地。
行色是一辆不知节制的跑车，
瞬间的加速让你告别风景的缰绳。
 
你有没有想起水果茶中的蜂蜜？
那通向地铁安检口的茶杯，
曾无数次向味蕾递来请柬，
在雨天抚养着午后的慵懒。
 
你有没有从口袋中抽出信纸，
用黑色墨汁向未来寄出自己？
或许，你仍在地面种植星空，
无法放牧被日光眷顾的时间。
 
在挖土机构筑的第二空间，
你没有找到一把形而上的云梯。
有一盆假花挡住你的去路，
虚幻的股份冲击着你思绪的广厦。

 

 

高尔夫球场

 
一杆进洞永远只是个迷梦，
锁在保险公司幽暗的密码箱里。
在果岭上，洞口敞开着秘密，
夕阳永不知疲倦，
在球车上泼着金墨。
 
鱼子酱的腥味将隐遁，
青草将为它覆盖上国旗。
它蛋白质的输出，
化为甜蜜点上的击球声。
帽檐上哺育着灰白的环状。
 
你必须剪除抽烟的手，
礼仪的天平不该向你倾斜。
你的须根尚在营养液之中，
吮吸着你内在的精华，
这渗出的荷尔蒙该去向何方？
 
技巧，已被你装进肌肉记忆，
而运动的真谛还在歧路。
在赛场上从没有虬髯的营地，
而你仍微笑着挥舞支票本，
酝酿着文明本不该有的冲突。
 
你拿着球场的图册，
多么像在海上迷路的哥伦布。
你闯进原住民深褐色的梦中，
他们惊讶地看着你的肤色，
你再一次陷入疑问的泥沼。
 
你再一次罔顾劝诫的句子，
它的引线在空气中灼烧。
你的马蹄铁已超出马厩的凹槽，
你的呼喊在天空中制造弧线，
却无法连接球形真理的总开关。
 

 

写作工作室

 
在号称文学死亡的世代，
这些屋舍变成雨后的鸡苁菌。
圈养起古老的爱好，
用漫长的驯化祭奠着野生时期。
 
煮沸的光线和声音，
让句子和桥段早夭。
像缪斯在梦中给你的信，
被“苏醒”邮差投进了错误的信箱。
 
完美的误差在切割着我们，
精准的句式滑向遗忘的渊薮。
你完全应该拥有自己的空中花园，
在那里，狩猎真实的自我。
 
有时候它是全封闭的ICU,
拯救文字所有人工合成的胚芽。
当它半开着新鲜的蚌壳，
一杯绿茶拌匀着交流的泡沫。
 
当它吞吐着沙龙的腰身，
你应该想起十九世纪的巴黎。
当窗外的人潮重复着细碎的脚步，
众人在瘦身中完成“开闭开”。
 

 

闹市中的孤岛

——给杨静龙
 
在这里，旧的府衙曾豢养着一口水井
连接着乌桕的灵与肉。要经历多少次蜕皮
它才能拥有美人蛇艳丽的腰身。揭晓那些
关于守望的谶语，魔幻的页码将被撕扯
无法得知，这究竟是乌有之乡还是
马孔多小镇，我们是否在赤道见过冰块？
 
拆迁的菜市口，斩首着一切记忆
围观的人们手捧着菰城的人血馒头
它将变成海外领地，孤悬在岁月的钝角
变成陡坡，让你在爬行中感受疲乏的脚力
没有纪念碑也没有祭司，沉重的叹息
捆绑着纤夫的手指，无法感动波塞冬的双唇
 
那么，就在这里孤独地将汉字的兵团
重新集结。成为铭文，为拒绝遗忘的子民
留存二拍故土最后的骨殖，星空浩瀚
花朵宁静，湖笔散发着清新的体味
在高楼中俯瞰蠕动的身体，让自己变成新菌
吸取江南最后的灵气，完成致敬的终极模式
 

 

 

三轮车夫

 
这里并非西贡的街头，却有着
同样晦涩的颜色。墨绿色的车罩
挡住季风的千手观音。剪除偷窃
带来的犯罪快感。剪除粉色发廊
包含的色情隐喻。大部分的你不是
忧郁的行吟诗人，是在小城版图内
割据的节度使。你的藩镇在不停地
变幻和流动，成为黑夜疼痛的盲肠
 
翌日清晨你仍将成为城市的高音部
用铃声为城市擦亮晦暗的背景板
其中的一个你，也学会了写诗
为齿轮的转动加入一点润滑油
你常年叙述着生命的困苦，却要在
贫瘠的生活中，培育出肥沃的营养土
去喂养你诗句中的第一人称，让拿着
硬币的双手遒劲，推开出租屋和形而上的门
 
你的诗对同行者的生活做了绝育手术
你成为经验的嫡传者。通过诗句为部分心瓣
提供着航标。而大部分人的甘苦被封印
活埋在声带的公墓。有时候我抢救出
车夫们的片段：立志磨砺自己的高中生
在深夜时运送着舞女和醉汉。老汉在前排
安放着无人照看的孙女。他们都让我对
机械的踩踏保持敬意，像致敬快要失传的民间艺术

 
注：西贡的街头，意指陈英雄的影片《三轮车夫》，该片讲述了一位三轮车夫因为赖以生存的三轮车被同行偷走，为了偿还债务他铤而走险，加入黑帮，而他的姐姐也沦落为娼的故事。1995年该片获得第52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梁朝伟在片中饰演的“诗人”个性复杂、阴郁，同时又充满脆弱优雅的诗人气质；兼有车行打手、老板娘的粉头、卖淫皮条客、黑帮流氓等身份。他在感到痛苦时就会流鼻血，他与三轮车夫的姐姐相爱，却能安排她跟各种嫖客媾合，后来他因为厌恶这种生活放火烧了自己经营的地下妓院。

 

湖笔小店员

 
在这里，笔的锋芒被关押在集中营。
山水素色的修辞，无力为冤屈伸出舌苔。
先生们调教着着墨的力度，像是修正
一次古典回旋的冗余。当垂怜美的暗色
追捕着宣纸秞化的身体。停顿在远离越剧
高蹈舞台的江南一角，让气息变得像
小城的洒水车，缓慢推行着清洁的愿景。
 
你从鹏城带回的快速，已成废料。
无法在竹纤维中捆绑出另一种生活。
你清洗自己，如同砚台被书童擦拭出
矿物旧日的气味：那山中深埋的浓郁，
那和动物毛发的苟合后，文明变深的肌理。
你暂时变成小店员，拾掇着锋芒的战场。
被湖笔攀援的松雪斋，抚摸着赵体的触须。
 

 

谦卑诗学

 
为什么你驼背的影子，
在覆盖街道消瘦的尾骨？
你说，诗人要用蛋白质的流失，
补充着小城小令般的叹息，
在为文学史的贫穷续命。
 
这和衰老无关，
这是谦卑诗学的一次栖息。
你在阳台上开凿了细小的吸烟室，
观察着白鹭是如何啄食水的灵气。
那些黑鸟，可怜的黑鸟，
变成一块脏的抹布，
和船帆一起改变着诗歌版图的颜色。
 
涂鸦吧，那些从狂狷中被抠下的色彩。
那些从命运的无常里被保留的语言暴力，
行李里的布劳提根正在解构上帝和人子，
幻化为一股黑色气体，
通过蒲松龄运送到他被酒精奴役的词根。
 
在你的谦卑中，有一种稳定的亢奋。
随时调整着骨骼的密度，
殖民那被疯狂占领的空气。
当你的喉头爆破音押解着轻狂的有罪之身，
当你将沉默重新放回到生活的橱柜，
你点燃一根烟，放在钢化玻璃的上方。
那因为阳光碎裂的脸，
照出你弯曲的背影。
白鹭已吞下泥鳅绵软的身体，
那将钙化的、事实性的未来。
 

 现代邻居

  
她移居，花木变成托管的对冲基金。
先前，我背负着重大使命。
在和惰性的交锋中，时常摇摆。
那花洒，没有对准枯木疼痛的触须。
在烈日和台风的二重奏中，它们脱皮，
像倾泻的股市，浸泡着受伤的内脏。
 
我们对门，交流种植技艺让我们
像嫩芽终于褪去假叶，成长为
真正的街坊。此前的几年紧锁的房门
从不曾露出门齿，三叶草化石一样杜绝
交流的生机。直到我也用用开垦的姿态，
将天台，作为新英格兰一样的领地。
 
她知道我将这些花木，移植到诗行
密集的畦中。她将女儿对文字的恋爱，
弥散在植株苍翠的阴翳中。仿佛福音
已从农业的焦虑中，找到了传颂的密码。
她看着那青春期的马尾，那脱胎于客家
重负的轻盈，正逼近日常生活的城墙。
 

女儿的热爱太轻了。那网络上的象形字，
让她臣服，像婢女一样和网友讲述着
自我的卑微。她的空中花园迅速建成。
在迷醉中，从我们的天台中坠落。
挡风玻璃阻止着她滑向更深的渊薮，
刺穿的瞳孔，却无法和韭菜学习壁虎的绝技。
 
她不再收割，那可以从毛灰中复原的叶片。
甚至不愿，用亲手种植的桂花的香剪除梦魇
开发的失眠程序。她的花园和女儿的花园
都已经荒芜。她没有让我保留住花木
已被耕耘的葳蕤。我的花草和它的比邻而居。
不忍看我，丢下那正处于青春期的身体。

 
简介：赵俊，青年诗人，现从事雅众文化诗歌编辑，入选37届青春诗会，第40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江南第一名山——莫干山，毕业于浙江传媒学院，现居深圳。1995年开始诗歌创作。曾在《诗刊》、《花城》、《星星》、《天涯》、《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解放军文艺》、《中西诗歌》等刊物重点栏目发表长诗、组诗及诗歌随笔。出版诗集《莫干少年，在南方》《天台种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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