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乌蒙山记（组诗）

 
阳光斩

 
有人在干涸的湖泊里
拾起白花花的鱼片子
这些阳光的标本，没有温度
有人在裂开的缝隙中
掏出苦涩的草根，田野那么厚
这些，阳光的尸骸，没有歌声
 
那一年大旱，山坡上的庄稼
一片一片，像绝望的子孙
在阳光中跪伏、倒下
那一年，我的父亲很瘦
他咳嗽着，翻开经书，被阳光点燃
化作炊烟几缕，泥土一抔
从此，山中少了一位行走的风水先生
 
而阳光依旧粗砺，把我的少年之心啊
磨成了一把不谙世事的铡刀
 

黑洋大箐

 
在黑洋大箐，杀豹、取胆的少年
现在已经很老了
他每天，饮光阴，如饮匕首
他始终杀不死自己
当年，黑洋大箐深不可测，古树成妖
风，自带三分阴
他裹紧单薄的衣裳，手提板斧
砍伐落日粗壮的余晖
但他已经很老了，黑洋大箐
被驯服为一块生铁
锈迹，从他的额头上剥落
而他始终，怀念那一片
黑色森林，它持久、神秘的气息
甚至它的堕落，与覆灭
每当他陷入深思，会有一只豹
三分才气，七分骨气
在他的脑海里，逗留
它的目光，让他感到凛冽
悲伤，而又亲切
 

柯洛落姆

 
夜郎古国神秘存在
又神秘消失，三百年如一缕烟
仅留下几十字。正如
风神秘地吹过我的脸
又神秘地滑落在草丛间，也只晃荡沉默的影子
一位老农，背着青铜剑
从山岗上走下
他不识字，也不谙历史
只为向我表明，柯洛落姆已沉睡两千年
几十字的记载，已够奢侈
更何况他一字不识
夜郎王正准备，派一人，以考古之名
把它们从时光的骨上刮下，偷回
 
柯洛落姆，两千年
走不出一个套头葬
我曾在可乐乡政府展览板上，见过那陌生人
他正抬着铜釜
诡异地，把历史嗡嗡之音，倒在沙尘中
我也曾在夕光下，见过那陌生人
他正卸下背上的青铜剑，狠狠擦拭
柯洛落姆的叹息
狠狠地擦拭我扶住他的手
他把剑插在地上，像一块悲壮的碑
 

马车

 
我砍过的树，已生长
我砍过的山，还在喊疼
我赶着一辆马车，在山谷中行驶
山谷没有尽头。马车上装着火焰
与落日、晚霞
我的马匹，有三万里远方
却被我荒废于皮肉之苦
它不断用响鼻
回应忠诚，与命运
 
乌蒙山，野史比庄稼长得茂盛
许多时候，我无事可干
把斧头磨亮，挂在夜空
让它如人生，多一分闲情
月光浩荡，我与一只鬼相遇
他向我打听人间之事，我向他询问
一辆马车，是否可以运走整个乌蒙山
而他只是沉默
 
虫鸣蛰伏，显得谨慎
鬼走后，乌蒙山又空旷了一些
 

杀虹

 
大雨过后，阳光从云层间漏出
有人急泅船深入草海
欲以杀虹。去冬，此人在草海丢失一只鹤
每日临风饮酒，神情恍惚
杀虹，当论英雄；杀虹，当如诛心
不一会儿，他杀虹成功
风把他从海心吹回，那时他的酒意还没醒
他的船里装满水草
在阳光下，一条一条蠕动
 

羊皮大书

 
老布摩向我摊开一卷破旧的时光
他的祖先，研骨为墨
在羊皮上画下的彝文，已有了灵性
并通晓我们
搁于尘世中的悲欢
 
据古籍佐证，彝文化，可推及到八千年前
或更久。这卷仅有五百年的羊皮大书
这卷发霉的羊皮大书
这卷会呼吸的羊皮大书
记载的天文、地理、医学、祭祀
爱或仇恨
老布摩均可用粗糙的手掌
抚摸到它们的体温
 
阳光照射着老布摩，他的影子
像一个彝文象形符号
他实在是太老了
连掉落的牙齿上，已长满荆棘
灌木一丛高过一丛
当他嘴里念念有词，却含混不清时
我沉默着
云贵高原上
所有被风搙过的事物，都竖起了耳朵
 

牂牁古国

 
当年，牂牁古国建立时
牂牁江才从冶铜炉里淌出来
慵懒、黏稠
那时的国王
是一只独耳酒樽
上面雕刻的虎魂，长着绿锈
志书考，牂牁江就是现在的北盘江
只是，古时
江里生长着日月星辰
现在只有孤寂拍打岩石
牂牁古国，也只有巴掌那么大
却像一块补丁
封住历史的口
而语言，盛开成山间野花
北盘江，一条好水
站在岸上，看不见亡国的鱼
风中的脸
是一枚古币，又一枚古币
买不了王朝的倒影
 

野史

 
我曾在枯井里，捞出一部野史
它是荒弃的野草，编织的草鞋
据家谱记载，这里的人
大多自明朝江西而来
穿着草鞋，于乱鸦啼鸣中
繁衍好几代
后来的子孙不知道，那场庞大的迁徙
累死多少牛马，可惜
江西我们回不去，明朝我们不想回去
整个民间，在延续生老病死
和粗糙的时光
草鞋不是编年体，也不是史诗
它无非是，多年前
投井而亡之人，为我留下的证物
一条漫长的路，卸下的
陈旧的沉默的叹息
我曾经爱过它，并认它为父
把草鞋穿在脚上，春天
人类所历经的痛楚
在软绵的田坎上，发出轻快的声响

作者简介：
徐源，1984年生于贵州省纳雍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七届“青春诗会”、《星星》诗刊第三届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散文诗》杂志社全国第十七届散文诗笔会。获《扬子江》诗刊第四届扬子江年度青年散文诗人奖，第二十五届全国鲁藜诗歌奖，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第二届专业文艺奖，贵州省作家协会尹珍诗歌奖、乌江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等。著有诗集《一梦经年》《颂词》《阳光斩》，散文诗集《阳光里的第七个人》《尚水》。拖拉机诗歌沙龙成员。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王小妮：星星像几粒没灭透的烟灰

骆艳英：纸盒里的警句

黄梵：恋物志

阿剑：一场中年的大雪正从天而落

吴海歌：果子在大地滚动

高山流水：少况与骆家唱和诗《大荔》

阿门：晚安，姐姐（节选）

高山流水：曹东《眼泪越少越悲伤》，空灵部落评

邓翔存读：胡续冬译作选

蒋雪峰：献给古人和今人的诗

阿翔：蜗牛诗篇

高山流水：阿信、古马、沈苇互赠诗选

汪剑钊：可可苏里的芦苇

陈东东：海神的一夜

孙昌建：市民中心的樱花或咬住自己尾巴的龙

高山流水：蒋立波《不洁的部份》，森子《重压之下，你可以反弹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