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芸：当黎明骄傲地登场

自然的安慰

  
出帐篷，向前直走十来米
可以避开酷热，进入正午的树林
进入美好的秩序。光影斑驳，由西向东
作缓慢的位移。白蝶是一枚
更美的光斑，翩翩，如游鸿。
它的美在于它的自由。
红蜻蜓无端起落，每一次
稳若飞机停靠停机坪——那种泰然
那种定力，我没有。
继续，将小世界看大，看穿
看蚂蚁翻越树皮蹙就的悬崖。我尾随它
从正面攀爬到背面。多么幸福的几分钟
它到达目的地，我亦忘记了我。忘记了
这使我消沉的，现世。
 

                                  2008.7.8
 

 
烟花

 
初春蓓蕾嘣的弹开。这之前
焰火沉凝在爆竹筒
两个人，投向对方的眼神何等沉静
 
此刻，窗外烟花倏然上升，旋转
灿烂绽放又转瞬即逝
就像这日子，前仆后继
 
这日子，这必然的
死灰的结局
 
但是，“亲爱的，”
且看空中幻灭的胜景
是情感，将这死灰
编排出生动的花絮
 

                                2009.2.9
  

摆渡帖

 
呼吸空气如同嚼蜡。窗外恍若吊脚楼
下的滔滔深渊。
天雷勾地火的超市。一秒一变脸的电子窗。
油漆嘀嗒流淌的红字“拆”。
通胀雷火连绵，世界一片焦……
 
焦怒，焦土，焦头烂额，瓜分豆剖之焦。
“饥饿艺术家” 变身猥琐犀利哥——
“……我必须……我别无选择。”
虚空扣杀弧旋球，独与上帝
 
玩乒乓。独自焚香跏趺读心经，独自瘦峭。
多么艰难，非幻梦难以度日
非嘻哈难以捱过下一秒。
脚步起落间，自绝的念头，捻灭一千次。
 
枪口瞄准眉棱闪闪的最后一刻——
响尾蛇溜进草丛。屏幕嘶嘶作响
一片雪花旋转着放大，覆盖你的脸。
世界骤然变暗，变冷——多么艰难的时刻
宇宙卡在黑洞的枯喉，一声啼哭响亮的蹦出。
 

                                 2010.11.29
 

 
今日阴

  
海市蜃楼里辗转。
雨裹微粒的漂浮带，蒙眼
嘶吼的男神。
短信发向晦暗不明的未来。
 
乱流之黑哑哑人群，如油布翻卷；我想到
油布的可燃性。
 
低空沉滞雾霾，近似于道德的灰。
 

                                2014.10
 
 
 

雨中独坐山下拜谒陈拾遗墓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陈子昂
  
薄薄雾气应景，也映境，丘陵凸凹寒韵，
通幽之径秘密。山畦卷心菜，含霜而绿，
卷得紧紧，似拳，攥紧尚有余温的言辞。
守墓人踉跄疾走，像一页临近崩溃的信。
 
独坐山下，观墓颜漫漶，似乎读你的人
已老。碑前，落红冷焰，风声窸窣游吟
《登幽州台歌》，此声确切。正如确切
的葬地已成谜，你驱马徘徊，在你周围。

 
（2016年1月拜谒拾遗墓，3月记之。）
注：独坐山，陈拾遗墓地山名。

  
疯人院一日

 
像古怪的口技表演者，
你嘶哑的嗓音咕哝着
美妙的可能性，
你坚信波动的四壁
尚有尖型招风耳的神秘听众：
审美的极端物种，精通硬技术隐身，
拥有白云附体的玻璃心。
话题迂回，你讲述恶的起源
  
像讲述爱的起源。
“对，海鞘——”浓缩咖啡
让你继续咳出一串古怪的低啸。
口技似乎进入小高潮：
“海鞘的进化史比阿米巴
更魔幻……白云意志空前的一代，
比干，果断自剖玲珑心。”
   
枯喉嘶嘶欲吞舌自尽：
“自食症乃古老顽疾……”
你自嘲般吞下白色药片，
写出阶段性结论
又撕毁。碎片飞舞中，神秘
听众旋转着七彩瞳孔。
  
小护士推窗而入，拆台，移景，
为下个段落的悲转喜。
你呢热血上头，竟与她玩拼图，
期冀将碎片组合出可能的药方。
   

                               2017.2.5

 

人类教育史

——致斯坦利·库布里克
  
黑色石碑带来隆重的墓地仪式。鞠躬，静坐，
面对方形黑板的呆板，漫游平行的理想国。
时长几秒的闪回段落，墙裂里嵌入古典花纹。
鸢尾花香的光线一次次刷亮左下角鞠躬少年
 
的背弓，像引火线奔向火苗。
高屈光度下的真理之鞭
啪啪甩出简化中文的花体字答案。
裂缝中的白色牵牛是隐秘的教者，早晚
在耳际吹奏明亮的暗号。
 
若干年后，成熟的书写像描绘蕾丝花边。
躲过流亡时代的红瞳检测仪，他和她如愿
厮守在暗夜，交换各自的词典但非新华词典。
几个明亮的词像幸存的萤火虫
抱团取暖。蕾丝花边波浪般席卷罗马柱。
 
肉身精致到极致，神启追溯至三百万年以前。
体内的激情是人猿暴走的激情；悲喜交加的
怒吼仿若婴孩初啼。阳光法则按时照耀黑色
墓碑；施特劳斯奏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2017.03.03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

 
小蜜蜂嘤嗡暮春挽歌。踏入理性黑洞绝对自由
的你犹自潜往层层星云花中的白矮星。
你赢得足够漫长的晚年，足够厘清云雾史，
足够电光石火万万次
锻出金刚石。万万次叠加的尘劫中飞升的
人性靶盘如布满花痕
的密纹唱片。阿基米德螺旋线上，安魂曲嘤嘤
嗡嗡。今日自由呢，依然绝对，依然夸克。
今日祈祷者乃虚无者手抄波罗蜜多金刚经。
 

                                      2017.4.19

 

丰谷渡杂咏

 
寒意染江山之季，戈茅演绎杀戮。
秋刀入骨，你在渡河。
凝霜柳叶似鼠标箭
拉扯游丝纤绳般溯往昔繁华渡。
 
风刮过淘金船倒影萎碎的采砂舟。
一类人，在渡河。
（另一类人在高端，星际旅险。）
时令马达如鼓锤，鼓吹一苇渡海术。
 
巨轮飞旋，璇玑之神力助推
衮冕冠制寿比终南山。
（今日头条：神秘杠杆已撬动诸星
位移之距相当于吉尔夫克比尔
 
陨石坑）……忽而浪漫流星雨现场
还原星际暴动史。无限坍塌中
幽粒般抽身，尴尬裹脚布
裹身……之梦长布裘短。醒来锥心痛
 
更来自残食竟被蚕食的现实。哭腔
近似花腔滚烫，包括梦中诅咒与宣誓。
惟有风敲万物木鱼，正视听，
蠹，蠹，蠹。蝼蚁之饥……善哉。
 
瑜伽猫怀揣化蝶之自信，正午梁上
曲脊团身卧云姿。营养过剩的下水道
硕鼠们彩排《春日圆舞曲》。
穹顶云层褪去七彩铅华，极致为
 
球型舞台理性的抽象纹饰。
孤鹤哀哀，你在渡河，在戏中揣度
高腔脚本语境中的杀伐。入水云影
升天，浮出现役的虚无主义航母。
 

                       2017.11.11-12.25

  

 
 当黎明骄傲地登场

 
“当黎明骄傲地登场”❶ ，
笼中画眉看林中鸟
争吵不休，仿佛来自西方的政客。
太极舞者揽雀尾，胸谷荡出
 
刀剑快意和隔夜幻浪之微酸。
出土的灰蝉们开始聒噪的晚年，
是的，灰蝉们歌唱，
赞美那件透明的秃毛装。
 
鳟鱼少年买醉，拐进鲨嘴酒吧。
梦剧场上演《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
缤纷光幕如涎，膈应
口号嘹亮的帝国审美。反之亦然。
 
光怪陆离之一日，晚风款款
如强力粘合剂，漫过黄花与粪堆。
直至日落如西西弗滚石，
划出一道艾宾浩斯遗忘曲线。
 

2017.5.22-6.4
❶ 语出奥登。

 
 
观李青萍《富士山》作伶仃曲

 
灿斓光躯，如电鳗囚囿于
现实之陿薄纸掌；之委屈。
云形呼吸里清扣铸管而非
南国箫管，惟有马克西姆
 
水道通幽古罗马。现实的
龙头意志再次将现实弯曲：
白头了，佝偻了，终于
方寸长河的幻器里换气如
 
伶仃洋之蛟鲸，遨嬉黄昏
退潮的恶浪。褪色的玉指
依然玉质般闪烁，泼绘
这生之欲的浮彩。铁女寺
 
寄居客，寄居炭火之烛芒，
雕琢此生，青灰的波澜：
孤身非寂身，且看䑏疏饰
羽之并蒂，之电光石火我。
 
未来只是旧影激动地折返；
你定有一个樱花般的前世。
如此，幻游于塚丘之几何；
蛟焰冰凝，似浮玉山不死。
 

               2010.6-2018.10
 注：“富士山““伶仃洋”“恶浪”“并蒂”等均出自女画家李青萍(1911-2004) 画题，“铁女寺”系她穷途末路之投寄地。

 
 
急雪舞

  
“我渴望了解，线条是如何运动……”
花雪蹁跹，实乃趋于完美的表达，
六角旋转出霹雳光弧，字字带电。
热恋中的弗里达，穷尽其想象：
“进入我星星般的细胞，然后回到你体内。”
令人惊叹的完美循环：理性包孕着激情。
 
多少雪线重迭，皴擦，得以圆满
琼雕之玲珑——仿佛光与阴影彼此形塑，
须臾不可分离——仿佛幽潭精灵
突袭赫马佛洛狄忒斯；洁白大理石
幻化出希腊之古典美臀。
“美臀，乃‘心’形的来由。”
某位心理学教授执着于他的神话考
结论。的确，现实与神话互为经纬；爱
 
随时间继续拍打回音壁：“我渴望了解，
线条是如何运动，变作那阴影……”
仿若痴人沉迷词之虹弧的喃喃蜜语。
这个问题，关乎镂冰雕琼的技艺；
不妨重返贝尔尼尼，潜回古老的惊叹：
大理石泛起无边鳞浪，席卷你我之一体。
 

                                       2019.1.1

 
 
还魂诗·冬

 
今日“山水何曾称人意。”
何况凛冬之南，暖景虚拟的逼真。
突袭的雪团包裹如斯暖意？
或许是呼啸的锥形铁。
 
花团锦簇升空虚张
生动一张并不生动的脸。
北风急喘拍打遮羞窗像撩拨，
快递来颓废时尚。星际的
 
一粒幽粒里旋转放映《星际穿越》。
此域天地转换之法乃云雾之法。
何况泥沼的乌云替换了暗物质。
 
呜呼哀哉噫吁唏……借偶尔的闪电
之光漏，白日夜游人，蜜熊寻蜜般
追逐丛林之蜂，游击于现实。
 

                                  2019.1.20

 

十年夜话致亡友
  

漫过人类史的雨，终于粘稠生腥；
风呢，戏掀玛丽莲裙裾；文明
如此香艳，一具涔涔肉身。正值
气温回旋的长夜，中央舞台升起，
娠纹斑驳之老资格楚腰，神话般
专制着它的纤枯之美；袍羽乌髻
盘旋酸雨。场景几番快闪，瑶池
 
切换至华清池，顽猴美人，入浴
同一处达尔文温汤。某一类卵族
另承天启，暗地里蓄势完全变态
发育。今日东方隐士，有别于
等不及的进化论者，温泉别墅
归来……蚊蝇偷袭敷膜的难得
糊涂老脸；微距，那芸芸复眼的
 
雪亮，像极了无处不在的黑洞。
复眼，雪亮——臭皮匠核心理论
快速繁殖出新型智能眼；奈何。
球形半秃的顶下叶，又快闪过
擦鞋匠理论，又生橘枳之奈何，
进退首鼠；又午后梦剧场驱梦，
《变蝇人》之变蝇人，非完全
 
变态的惊悚，技术伦理学的痛苦
论述，但科幻不抵销现实之惊悚。
近日，古老的巴黎圣母院燃烧，
一屏更古老的秦俑脸隔岸壁观，
泪腺空置。我们，唯有云墟蜃楼，
无所谓失去。游离于巨大的公墓
空间，我竟暗羡你有独立之幽丘。
 

                          2019.4.18-5.4

  
“无梦的人，更像梦游者”

 
明月扫描乱烘烘一塘现实的烂泥。
纸上虚空荡漾，层层幻景编织
避世区，一个永恒桃花源：
避秦者在此，赢得了永生。
他们蛇雾而行，石阶上踢踏
如音符跳跃。想起
 
矮凳上缩成一团的古尔德演奏巴赫，
（他曾对牛弹琴，）
平均律欢快跳动忧伤的底色。
 
——继续，倔犟念力消解现实赘力，
直上断崖顶，像大鸟挣脱人形束缚。
云团上饱览江山，满目嶙峋骨。
 
且玉树琼花般，盘紧这嶙峋骨；
且涂鸦人族，新冠般突起的斑斑神迹。
神经组织护痛反射，技术性黑屏预警：
 
“敏感，太敏感了！”
那么雪花码，甲骨文……巴别塔残片
重铸巴别塔——技术反噬现实之躯
——反噬，自绝于细胞因子风暴。
一段庚子痛史，转码《骷髅幻戏图》。
 

2020，03，12
注：标题出自笔者诗《灰色风景》。

 
【作者简历】 杨晓芸，七十年代生于四川绵阳，诗人，艺术家。作品散见于部分诗歌刊物及部分诗歌年度选本。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七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诗集《乐果》（2016，长江文艺）。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王小妮：星星像几粒没灭透的烟灰

骆艳英：纸盒里的警句

黄梵：恋物志

阿剑：一场中年的大雪正从天而落

吴海歌：果子在大地滚动

高山流水：少况与骆家唱和诗《大荔》

阿门：晚安，姐姐（节选）

高山流水：曹东《眼泪越少越悲伤》，空灵部落评

邓翔存读：胡续冬译作选

蒋雪峰：献给古人和今人的诗

阿翔：蜗牛诗篇

高山流水：阿信、古马、沈苇互赠诗选

汪剑钊：可可苏里的芦苇

陈东东：海神的一夜

孙昌建：市民中心的樱花或咬住自己尾巴的龙

高山流水：蒋立波《不洁的部份》，森子《重压之下，你可以反弹诗句》

高山流水：《玉米！玉米！玉米》沈苇、汪剑钊、卢一萍唱和诗

崔岩：如果一生是一个白昼

徐源：乌蒙山记

闫语：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