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光：黑龙江右岸（组诗）

 
 
酒杯中淹没的落日

　　
马头琴舌尖上奔跑着长调
三岔河在一根伤心的弦中流淌
　
酒杯中淹没的落日，灰褐色的老鹰
低下头摆弄散去光芒的群星
　
外乡人，沉默是历史最好的诠释
有水，随水消融；有风，乘风而化
　　
那个持羊头跳萨满舞的汉子，他辽阔的
额头上长满了篝火和祈祷的颂词

 

　　
一块马蹄铁

　　
蝈蝈在麦芒上取下邮件，受孕的蜻蜓
在缓缓流动的产床上挂起待产的帷幔
　　
出入田间地角的遮阳帽，抓一把土扬扬
熟透的太阳在收成的秧上微笑

说话间，我的旅游鞋
翻出兵符、番号和一家田鼠的美梦
　
真的对不起，我无意打扰现存的幸福
只是我内心有一个病灶
　　
面对一块马蹄铁，苞米地原谅了战争的喧嚣
我的根是宠辱不惊的茂兴泡

 

 

都安静下来了

　　
掐灭五味子燃烧的灯芯
守夜的露珠在炉火旁勾头睡下
　　
都安静下来了，都是空的
此刻的大山，才更像是大山
　　
天空中有星星微笑不语
黑土地上长满呼吸的小嘴

 

 

在灵魂的羊肠小路上

　　
贫血的阳光，蜷缩在
路边的树墩上，像斗败的老鹰，耷拉双翅
运送粮食的蚂蚁，翻过黄叶的尸体
把最后一颗温暖搬进家门
浪花携带着河水，绕过散漫的灌木丛
年老的柴禾挺了几挺，还是把
哮喘的灰棉袄背在身上
钉在山阴中的影子，拔出深埋在草窠中的双脚
两棵缓慢挪动的树杈，只要有一根火柴
就能点燃燎原大火，令生命喀嚓喀嚓直响
　　
十月的小兴安岭像一条蚯蚓
在灵魂的羊肠小路上蜿蜒向上

 

 

在火苗中埋下爱

　　
山神把雪种植到木墩上
让奔袭在老鹰舌尖上的兔子，照得见
自己的宿命
　　
戴红手镯的大熊，在冬眠的树洞中接近天堂
　　
在火苗中埋下爱、宽恕
遵从心灵的旨意，在黑夜的深处
守住鸟鸣、盛开和凋零的花纹
　　
看星星在流水中点亮万物心灯

 

 

什么都扔在路上了

　　
打开一卷手写的霜降，你
一条道走到黑
翻地、备垄、刨坑、施肥
你都忘记了。只有松树油子的乡音
偶尔在你醉酒的梦呓中，偷偷
溜出来
望着躺在床上的你，垂头低泣

空着手回家的人，穿过
巨大的，无边的黑暗
什么都扔在路上了
生命太轻了，脚步又太沉重
风和誓言都是靠不住的
空空荡荡的人世，只有你
一根被烫伤的老骨头在行走

 

 

我回来了，可我已老去

　　
灰布蓝衫的风动石
敞着七星瓢虫的纽扣
扁猪草，赶着羊，在牧鞭中
走出白桦林
　　
洗衣的河水，见是陌生的客
捋着袖子分了分额前留海
咧嘴笑了
飘落的花瓣，触摸黄毛小狗的问候
　　
我回来了，可我已老去
面对光怪陆离的城市无路可走
我刚刚又丢失了工作，我刚刚
在一场雨夹雪中坚守了男人的自尊

 

 

日子的铁锅里

　　
把温情揉成团，再擀圆
日子的铁锅里
幸福地躺着外焦里嫩的黄昏
　　
馋嘴的风，乐颠颠地跑来
身后
跟着大块头的炊烟举着酒瓶子

小鸡炖蘑菇，香椿炒鸡蛋
筷子夹紧“幸福三丝”
细碎的雨声，醉了火炕的香梦
　
都沉寂下来了。不过
逐渐冷却的灰烬，还想努力
把一天的时光再温一遍

 

 

豆叶黄了的时候

　　
土墙根上，靠着几位
烟卷中取暖的老人
他们在说什么
苍凉的咳，撞裂缺钙的墙
到处，是倾圮的房屋
荒芜的土地，蓬生的野草
和闲来无事乱逛的虫蚁
惟独，吃草的老牛
淡定的眼神
把返乡的牛虻钉在黄昏路上

 

 

羊肠小路

　　
伐木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耕田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采山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狩猎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打工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上学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搬家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一生憧憬幸福的小兴安岭啊
这条从天而降的羊肠小路，分明就是
老天爷高挂给人间的灯笼

 

 

 

收成是什么

　　
一队密集飞行的七星瓢虫
举着阳光的旗，从黄豆秧
伤口中穿过
他们是去占领，还是招降
河水缓缓自西向东
　　
一颗叫做憧憬的汗水，翻开
土地的梦
满脸沟壑的锄头，屈膝
把沐浴净身的汉字，扶直、摆正
然后等待破土的欢喜

倒贴福字的木门半开，门环上
挂着一只酥脆的炊烟
收成是什么……家，是不上锁的
灶膛里燃烧的
不是岁月的灰那是日子的骨头

 

 

在这个辉煌的午后

田间羊肠路上，鸡鸡鸭鸭鹅鹅
笨拙地，摇摆着这坎坷的世界

走马芹挽起裤管立在春水之中
车轱辘菜背上驮着一朵黄花
　　
门前的溪，把小山村划成两瓣
一瓣叫杜鹃，一瓣叫山桃
　　
对火离去的人，两指夹住的天
唏嘘间被乌鸦的鼓噪声咬了一口
　　
在这个辉煌的午后，一个孩子
光着屁股把铁板上的太阳捂热
　
谁在白桦树的枝头上大声朗诵
哦，白色的风里探出两只耳朵

 

 

他们是多么想尝尝幸福的味道

　　
有阳光在麻脸的冰面上打出溜滑
有融化的雪水在房檐上荡秋千
有发芽的土豆跑出家门
有隔年的酸菜陶醉在自己滴答的酸水中
　　
砍柴的斧头，在一根根坚硬的树墩上
留下牙印
瘦高挑的蒿草像枯黄的火柴
随时准备为爱献出自己
　　
当猪肉炖粉条的召唤声，飘进北风耳蜗
那刚码放整齐的柴禾垛，突然
撂下矜持，挤进屋，他们多么想尝尝
幸福的味道啊

 

 

臣服在山坳里的炊烟

　　
头顶金色王冠的山羊，在
太阳的簇拥下
登基在昆仑气东山岗
　
臣服在山坳里的炊烟，像块
用旧的抹布
越是擦拭山庄，皱纹里的土层越厚
　　
打酱油的孩子，蹦跳的音符
钻过有潮湿的汽油味道的修理部
经过满脸麻子的小铁门
　　
散步的旱烟和那棵老松树
几十年了，谁也没有挪过窝
心平气和地活着，共用一团阳光

 

 

河面上递过来的一块日光

　　
寒冷把我扔到山口
一脚油门，窜出白桦林
没有信号，手机把我丢弃人间之外
面对胡子拉碴的大山
我唯一能够接通的只有空谷回音
　　
走在进山的雪路上，大朵的寂寞
依次给我指出，谁是红松、白桦、胡桃楸
谁是猞猁、松鼠、黄鼬；谁是飞龙鸟、秋沙鸭
谁是枯萎了的五味子，谁是患哮喘的刺五加
谁是河面上递过来的一块日光
　　
当风蹲在一面木墙下喘气
乳液似的炉烟，从脚心发芽
我试着沿途把内心的伪装掐尖打杈
让良心重新被打磨，被抛光
像铜钟，挂在灵魂高处

 

 

深秋的向日葵

　
谁说那远去的运粮车是新堆起来的坟包
谁说那垄台上仰脸望天的田鼠是他死去多年的爹
谁说那缓慢流淌的河水是村庄最后的盲肠
谁说那炊烟深处返乡的人和深秋的向日葵一个摸样

 
 
一下雪，我就抬头仰望

　　
有风探出小区楼口
乳液似的黄昏挂在银行玻璃幕墙上
像倒春寒不肯接受的现实
路灯的快门，这个时辰
储存了一对情侣手挽手的情话
也许，温暖往往来自寒冷
　　
一下雪，我就抬头仰望
不是为了洗礼，我不过是希望
能看到雪花的白
以及故乡那遥远的楞垛、小火车
轱辘马子
屋檐下那对死也不分开的麻雀

 

 
穿红裙的火狐

　　
一道月光从树的指缝间迭落
浓雾像匹大马在河边静静饮水
闪着蓝色鳞片的波浪，叼着凝固的雪花
在陌生的时光里蛰伏，并且闪烁
　　
狩猎者看着穿红裙的火狐走近
狩猎者看着穿红裙的火狐静默在岸边
狩猎者看着穿红裙的火狐瘦弱肩膀在抽搐
　　
狩猎者一整个晚上坐在树下
此刻他听不到空中流荡着的微微水雾
此刻他听不到树叶上露珠凝结的轻响
这月光之夜呀，爱恨曾亲昵地挨得那么近
 

 
做一棵松树

　　
今晚，我看见蘑菇的草帽
被月亮戴走，只留下银河里流淌的水
像陌生的瞬变时光在树影里闪烁
　　
哦，那干枯的树墩上
盘腿坐着修炼的山兔，还有磷火
草窠里俯首称臣的是落叶
　　
此时风已歇息，黑蚂蚁的那匹大马
穿过梦的疆场和箭矢的一生
悲悯，是飘扬的鬃毛上零星的星光
　　
今夜，鸟鸣在一朵朵露珠里沉默
仁慈的闪电像打苞的花骨朵从枝头出发
盛开人世的喜乐，绽放佛的慈悲
　　
今夜，我要等待万物入睡之后
去山根底下的河床上拾一些诗歌取暖
然后做一棵松树，聆听泥土心跳
 

　　
腊月十八夜

　　
西北风叼着一块叫声
窜上柴禾垛，在房檐上留下一行白脚印
随落雪跑远了
　
大红对联守候着寂寞的门环
月亮就在这个时辰回家
醉醺醺的呼吸，隔着门板喊亮灯笼里橙黄色的光
　　
一声狗吠。流星脱下金属外袍
高远无极的天空，俯瞰熟睡中的小兴安岭
直到鸡雏试着在雪地里画出日出东方
 

 
那桥

　　
这也叫做桥
三根松木板肩并肩躺在此岸与彼岸之间
白天度天天向上的孩子
买化肥种子的汉子，采蘑菇来去匆匆的菜篮子
夜晚度偷偷搬家的野兔
饥饿的狼嚎和无处栖身的蝙蝠
　　
这也叫做桥
三岁那年我看见黑老头拎着根麻绳
走进桥对面的深山
五岁那年我看见汪家奶奶被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抬进桥对面的深山
七岁那年我看见老姑被红盖头和唢呐
牵进桥对面的深山
　　
很多年，我试着无数次跑过桥
沿着目光的手电
想象深山里那条深不可测的山路后面
哪些是新砌的坟茔，哪些是生活的炊烟
哪些是灵魂漂泊的山神庙
　
十岁那年，那三根亲密无间的松木兄弟
被一场桃花水的爱情冲散
长大后，我终于悟明白
人活在世，也有血脉这根绳子捆不住的亲情

那些时日，是我这辈子最忙最快乐的日子
白天我在心里度天天向上的孩子
买化肥种子的汉子，采蘑菇来去匆匆的菜篮子
夜晚我在心里度偷偷搬家的野兔
饥饿的狼嚎和无处栖身的蝙蝠
当然，但凡在我身边走过的万物
我都会在心中把他度一度

 

黎光：原名曹立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9届高研班学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参加《诗刊》32届青春诗会，第七届全国青创会，第十五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著有诗集《北纬47°》《山葡萄熟了》。有作品散见国内一百多家文学刊物。有作品收入一百多种诗歌选本。荣获首届萧红青年文学奖，首届剑门关诗歌奖，黑龙江省政府第八届、第十届文艺奖及《人民文学》《诗刊》征文奖一百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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