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曹东《眼泪越少越悲伤》，空灵部落评

高原

 
汽车在高原行驶
明月悬挂前方
硕大
圆润
与方向盘几乎重合
让我瞬间
产生了幻觉
仿佛独自坐在地球上
手持月亮
驾驶着整个尘世
颠簸前行
 

 
道歉

 
我的脸颊抄袭父亲
我的胃疼抄袭母亲
我的第一封情书，抄袭星空的孤独
第一次用指头牵你的手
抄袭鸟儿出壳，轻柔的
那一下磕碰
对不起，我必须道歉
原谅我活得没有尊严
我活着，每天抄袭你们的活
我死时
也不得不复制别人
完全用过的方式，去死
 

 
烟花

 
烟花在窗前绽放
燃烧是锋利的，划伤玻璃
许多人穿着
一件颗粒状的影子
像旧电影
我骑在扫帚上奔跑，后面有想象的火焰
噢，谁家少女
奔跑到我面前，已经成为一个老妪

 
送葬

 
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
走在离开的路上
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
走在回去的路上

 
散场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走着走着
就哭了
那么多人
闹麻麻
那么多人还是孤独的
人越多越孤独
眼泪越少越悲伤
 

 
剥皮术

 
令人震惊难安的
不是当头那一棒击
而是他剥皮的精熟技艺
从羊的嘴角开始
柔软的唇尖
往后
刀片在皮下精细游走
失去痛觉
有一种麻痹的快感
不过半小时
皮被剥尽
未见一处细末伤口
吹满气
羊皮鼓起来
还是羊活着的样子
只是已没有一星骨肉
它真的空了
可看上去
它好像还不知道
 

 
雨夜笔记

 
雷电从深夜抵达，收割一场暴雨
它们提着雨水的头颅。
天空拧紧盖子，不想放走夜里的一切。
我用手电照射窗外，没有什么用
世界荆棘密布
行走在消逝中。
雨水穿过沉睡者的头皮
我们被人世扣押，孤独是一件湿透的囚衣
包裹在身上
成为解不开的遗物。
 

 
一只乌鸦是天空的僧人

 
是的，只有天空才是它的道场
一只乌鸦是天空的僧人
用乌黑之躯
缝补落日的破碎
野地汹涌，人兽迷失
在悬挂的天空面前
向一只乌鸦
行跪拜礼
一具人骨也在黑暗中翻了翻身
 

 
 抽屉

 
从黑夜缓缓地抽出白天
摊开在面前的生活
不过是一些杂乱的物件
举起又放下
生活的抽屉
悄无声息合拢
不断反复
生命被抽空
像一张抹布
在擦亮几件东西后
蜷缩在角落
擦亮的部分
能够保持多久不会生锈
 

 
献辞

 
黄昏从四面包围
天空垂落
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
只有好人压低翅膀
回到裂缝中的人世
 
 

西行

 
万物归于沉寂
在念青唐古拉山顶
我和一只蚂蚁
分食半吨白云
 
念青唐古拉山是座庙宇
风为倒下的石头
念经
 

 
故事

 
你坐的位置
下一个人来坐
 
你开的房
第二位客人接着开
 
你占有的空间
不久
被更多人占取
 
你呼吸的空气
穿过了一群人的肺
 
你来到人世
还有许多新鲜的人
前来寄托
 
你走了
遗留下一点臭味
不可能百年
 
掩埋你的泥土
从前埋过别人
 
你的墓穴
很快
成为别人的墓穴

 
作者简介：
曹东，1971年1月生，四川武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许多灯》《说出》及长诗《大风》。曾获四川文学奖、四川省十大青年诗人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2019全国十佳诗人奖。

触及内核本质的诗性表达

——评曹东短诗选集《白夜记》
 
◎空灵部落
 
       喜欢诗歌阅读与写作的人无人不会关注短诗。曹东的短诗在当下中国诗坛独树一帜。诗人的逆向思维总是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中找到合适的切口，不断深入到事物的内部，触及到内核本质的部分。诗人不按套路出牌，语言新颖、准确，尖锐有力，甚有张力。曹东从诗集《许多灯》到《白夜记》依然固守短诗的风格，得心应手，一发不可收拾。
 
       《白夜记》为英汉双语读本，作者曹东和译者梵君都是十分熟悉而要好的诗友。诗集共有代表作35首。虽然用了繁体字，以增加摩擦力而缓减阅读的速度，但我还是一口气读完了。因为喜欢而不舍放弃。十多年前曹东出第一本诗集《许多灯》时就赠阅给我，为此我还写过书评。那套书还有重庆女诗人梅依然、白月、沈利、西叶等等，她们都赠书与我，而我未出个人诗文集，也就都以书评作为回赠。
 
       曹东是四川文学奖获得者，写短诗也写长诗，可见是有想法、有执行力的人，其成绩有目共睹。《白夜记》的开卷用的是《高原》，应当说这是诗人自视为标志性的作品。也许是实景的幻化，也许是虚构之物，而我更倾向于虚构，因为虚构方显才华。虽然现实主义题材具有实用性，但对现实的描绘只能证明你是速写者或速记员，谈不上原创。这首诗开阔、灵动，具有浪漫主义气息。周作人曾就对艺术有一个诠释，说艺术是对自然与人的经验的传播。这首诗正是在如此维度之中传达了人生经验，凄美而让人感怀。虽然写法上依然是传统的起承转合，但诗人排除繁复的细节，而以其核心意向深度挖掘，与个人的生命体验相融合，于是就有了“仿佛独自坐在地球上/手持月亮/驾驶着整个尘世/颠簸前行”的人生。这是东方诗学的漂亮一笔，诗歌可以不遵循逻辑，但必须直抵你的内心。当然，我也并不反对西方诗学的解构，当诗歌推送到最后本该升华了但却来一个塌陷式结果，从有意义之中突然失去了意义的悖论式写作也会有张力，因为现实语境的沦陷远比升华多得多。诗人的明喻清新、极简，让每一个人都能触碰到心灵的共振之点，平中见奇，拿捏有度。
 
       近年来，传播甚多甚广的当是曹东的《送葬》。全诗四行，比庞德的《地铁车站》多两行。《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庞的闪现；/湿漉的黑树干上的花瓣。”从比较诗学意义来说都是写动态的人流。《送葬》:“一群人抬着一个人的尸体/走在离开的路上/也可以说，一个人的尸体带领一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庞德如摄影，流动的人脸定格在树干之上，脸如花瓣，说明对生活还是乐现向好的，这是西方诗人不取逻辑思维之长而运用东方意象的典范之作，但在东方人眼中并不新颖。曹东如摄像，摄入的是动态的镜头。初读以为是蝼蚁的队伍。颠倒阴阳的视角十分巧妙。死者为大，从死者的角度认知现实自然、巧妙，富有戏剧色彩。诗的留白让人联想到每一个送葬的人都会相继走向坟墓，没有例外，你会觉待诗人将红尘看得极为透彻，那么我们将如何面对余生呢？这便是此诗的魅力所在。
 
       诗集中的《散场》《抽屉》等等也都十分耐读。其诗多有简约的场景，呈现出故事的片断，更多的是小品文的断行，诗不说教但总留有余音。现在有不少诗人一味往极度的贫穷里写，往苦难里写，现实已经不合时宜了。十年前，我在出版同仁诗文集时于本人的专辑《隐喻之城》页面上写了一段话:“诗人之痛并不是来自于生活本身，而来自于现实无法抵达理想的高度而产生的精神之苦，是在不断挖掘人性，在自省与关照之中而产生的迷惘与无助之痛”。我用这个尺度来读曹东的诗大抵是不会错的，时间将为之作证，并以此共勉。
 
                                                                         2021.8.31

作者简介：

       空灵部落，本名杨华。诗人、诗评人。四川省作协会员，自贡市作协诗歌专委会主任，《诗边界》主编。出版同仁诗文合集三部。在《星星》《特区文学·诗》《绿风》《延河》《四川诗歌》《重庆诗刊》《几江诗刊》《大风诗刊》等纸刊和《新华社》等新媒体发表诗与诗歌评论等作品。入选多部诗歌年刊，偶有诗歌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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