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阿信、古马、沈苇互赠诗选

白马

-----给古马、沈苇

 

于群马之中
越众而出   

 

先是双耳，半个脑袋，一张
完整的脸……然后是
流线型的脊背、臀尾
在一片涌动的黑色脊背
和臀尾之上……最后是
颈项和腿部之间，
突前的肌肉
岩石一般滚动

 

美好的事物，从不
令人失望
群马之中，至少有一匹
符合我们的想象
纯正的颜色
优雅的线条
飘逸的长鬃
高贵的眼神

 

仿佛来自黑暗隧道
白马出现，将自己
与群马区分
它始终牵引我们的视线
带动马群
和周围的风景

 

上次在甘南玛曲，这次
在天山脚下
湖水闪烁，草地起伏，天空辽远
它呼应着我们体内的白马
于群马之中
越众而出

                2019，1，9

 

阿信简介：(1964——)，甘肃临洮人，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生活。参加诗刊社第14届青春诗会。著有《阿信的诗》、《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昌耀诗歌奖、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夜归

——赠阿信
 
那一场酒可吃可不吃
吃罢了
有一些人可见不可见
见罢了
有一些话可说不可说
谁都说啥了
 
天空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你我同路回家
经过四个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沿滨河路又经过三座小树林
没人望河沉思有人对树撒尿
松枝一再压低我们谈话的声音
我们说诗不说疯人院里的杂草
和拔草如薅羊毛的手  
遇石饶行碰见五七座水车
那些水车都是摆设只提水不灌溉
就像有些诗人就像一些了不得的作品
……
这是年末残冬的夜晚
我们尚未沉醉各知归路
到雁滩摆摆手各回各家
 
我要告诉你的是
我头发上无意带回了
一些干枯的松针
落在枕巾上床单上
在安然入睡之前
我得细细打扫干净
这些细小的刺不可带入梦里
 
                 2018．2．4
                 2019．7．28  删改
 

致阿信

你和那衰草与霜雪的山岗有过多么漫长而寂寞的对视
淡黄如密修僧人的瘦脸“哗”地突破时光水蓝的玻璃
鹰翅倾斜，带动一面向阳的山坡在窗外飞翔
花香草香还有溪流淙淙之声如地藏王菩萨发出邀请
 
赴约的黎明
草露和新鲜的词语，最早触碰的是赤脚大仙
被启明星还早，羊牛出动，满山遍野
然后是热爱诗和远方的人们
 
                 2019.1.25
 

友人来信

——赠阿信
 
乡下去也
有人已提前出发，煮羊、熬黑茶
 
山路通畅，昨夜细雨已经洒扫
山间大片的油菜花纷纷捧出黄金
白色帐幕有海蓝的图饰，吊脚的木板屋
四轩敞亮
接纳松风和百灵鸟的好音
在半山腰，歇脚正好，看世界正好
……我到达的地方叫呼尔藏林卡
夏河水清，桦林举酒
白云的哈达可以持赠
 
在假日，我一大早就开始接收他的微信
是的，我的红茶也滋味正浓，书房鱼缸
水清鱼净
 
                    2020.6.27  

 

乌鸦和雪山

 

风雪正紧
一辆从甘川边界回返下山的越野车
在陡峭崎岖的雪路冰坂上艰难移动
黄昏已近，碌曲尚远。我们忐忑不安
蜷缩在刹车都不敢踩的车厢里
穿着半短皮衣的尕藏宗哲
早在正午前下车，手捧一炷燃烧的藏香
弯腰缓行，低声祷告着
生怕冲撞了哪一位神灵，天降不测
 
乌鸦凝重
它回忆的世界
不止有阿旺仓大雪山巍峨的法相
死亡的深渊，尕藏宗哲在车头前导航
如小心翼翼牵引着一匹怕打趔趄的劣马
他甜酒一般通关的甜话
隐身于冻云和雾霭的神灵也是爱听的
 
呱呱
漫天雪花，也都欢喜
 
                   2020.12.6
 
后记：阿信发玛曲照片，一只乌鸦独立苍茫，对面是阿旺仓大雪山。一时有兴，相约以《乌鸦和雪山》为题，各自作诗。触景生情忆及早年奔波于甘川边界时的一次经历，遂有此作。

 

 

当周草原

——赠阿信
 
马粪冷却
骑马人已经过去很久了
 
山坡上一座废弃的房屋
门窗封闭
房顶上草木乱长
 
青山青幽
不见羊牛
鸟雀细细捡拾着夕阳遗弃的碎金
 
金露梅
梅瓶里插根雉鸡翎
 
谁以烟火之心
守住禁牧的疆域和海天的澄清
谁便是寂静之王
 
新月
窥羡一樽青稞
 
蒲公英站在初秋的草原
饮风而醉白头返青
 
头戴黄花
返回十八
 
                     2021.8.29

 

吹箫者

——赠浪行诗人兼酬沈苇招饮
 
乌鲁木齐
啸聚的风
召集满地乱走的石头
 
孤魂挨着野鬼
静静谛听
坎尔井的水，若断若续
流过千里戈壁
 
其时
一只干裂的泥罐
早已陷落欧亚不可知的流沙
 
沙之子
那闻雷而腹胀如鼓的蜥蜴
在净月的感召下
在不期而至的
    流水之音和幽幽箫声中受孕
 
吹箫者
竟不管不顾
掉头西去
 
西极之西
负箫的行者
比宿酒未消的旭日更早出现
 
——是负载着一列绿皮火车的库尔勒
独自在旷古的节奏里闯荡属于自己的历史
 
 
               2004．10．7
             2021.9.4  删改

 

二道桥：大巴扎

——赠沈苇
 
三万只羊头涌入光的集市
它们熟睡的眼睛
如何与中亚的星辰
交换相互的怜悯
 
而一笑便令人销魂的维吾尔姑娘的美人痣
拿什么来交换
惚兮恍兮
我是那个在一家出售羊毛地毯的商铺前驻足的背影吗
 
那个系着和田玉腰带的翩翩佳人
他是龟兹的王子还是波斯的富商
时光倒流，恍惚神魂附体
我果真拥有了他那一刻的愣怔
和千古痴心
 
除了从太阳的土地上捧出红玫瑰
从热瓦甫中捧出冰山上的雪莲
还可以拿什么献给她
 
无花果成熟的季节
我的冥想之旅如西域三十六国地图
刚刚打开
却被刀郎的歌唱声草草卷起
 
二道桥游客与商贩云集的夜晚
达瓦孜展开另一条魔幻和现实之路
 
 
              2004．10．6
           2021．9．4 删改
 
注：巴扎即集市，波斯语的意思是“大门外面的事情”；达瓦孜，维语，走钢索。
 

 
 

古马简介，1966出生。1986年开始写诗至今。主要作品有诗集《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晚钟里的青铜》《飞行的湖》等。曾获甘肃省委、省政府第四、第五、第六届届敦煌文艺奖、人民文学奖、首届《朔方》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第三届李杜诗歌奖银奖等。

 

论诗（寂，致阿信）

 

在一些诗篇中
有驰骋、狂奔、呼啸
诗的疆域如马背民族的扩张
语言有时膨胀成一个帝国
在另一些诗篇中，我读到了
寂：荒寂、孤寂、空寂……
那里有默坐和独坐的身影
写作和祈祷，只是为了减去
隐匿神灵的一些不安

 

苍茫

---致古马

 

苍茫，你要好好守护
大马士革小刺玫瑰，就送给马致远
和东来西往的粟特人吧
夕阳古道，西风瘦马……
你这匹快马可不能偷懒哦
兰新线上的飞轮
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
车到兰州，总有拉面和盛情
总有烈酒与酣歌……
如今，你发誓与苍茫融为一体
在大地湾深处渐行渐远
而我，活成了水火交融
投身于水与沙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2021年9月4日

 

 

 

沈苇简介，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现居杭州，供职于浙江传媒学院，成立沈苇工作室。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王小妮：星星像几粒没灭透的烟灰

骆艳英：纸盒里的警句

黄梵：恋物志

阿剑：一声中年的大雪正从天而落

吴海歌：果子在大地滚动

高山流水：少况与骆家唱和诗《大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