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张华《星际间》，陈建点评

 
星际间，无论人类和多么高级、多么原始的文明相遇，那令彼此平视的，唯有各自掌握的诗意和诗艺。
 
（一）
 
她随机扔出一把沙，没有目的
从“一把”开始
它们相互摩擦、远离，在空中形成“现在”
你从中看出的点、线、三角形
更困难的双鱼、人马……
她没有态度
还是太幼稚了，表现出和年纪相符的贪玩
 
小鳅：这让我再次意识到它终究要承认我们
的诗，和它们不分高下
                   2021-6-27
 
（二）
 
夏天来了，我没有更多的话
沿着公路向山顶散步
中途拦一辆黑车去月亮，看地球
司机的谈吐，车内吧台书架上的庄子丛书
主张出来就不用改进的思想
 
他开始修理自己漏气的袖子
被哦、啊、嗯、呵呵……连接的交谈
做作和客套像蒸汽火车的挂钩。一个人类
对另一个人类服务。生意结束
的提示音。我的新器官
在发育
                   2021-6-15
 
河从此分开。一条流向大海，一条成谜。
 
（三）
 
上次交谈，我们谈到人民和月亮的观看权
今天早晨在市政大厅汉白玉廊柱下遇到的女人
异性美，令人无法抬头
 
雨越下越凶。
 
一队武装士兵趴在草下泥水中等待
这里距离广场对面的公交站台一百步
我取消了刚刚给自己下达的命令
强制性。像只要我在世
你就每年都要履行一次探亲假
你给我发语音消息，抱怨临时替换了人类服务员
你说巨大的飞船奔向黑暗中的针尖
你说地球是一只脚盆
你说好巧，对面坐着苟小花的母亲
你说挂了，准备进入大气层
 
的时候，我在堰塘边看鱼苗
它们小而密集。我戴着帽子，折一捆花戴在帽子上
                     2021-6-9
 

 
山中的兰花不因为高洁就不是一朵兰花；山中的野草，不因为卑微就不是一株野草。
 
（四）
 
星际深处，他们会停下来指导
看你走在他已经走完的路上
怎么可能？
 
不顾我们死活。他们
消失，也不留下经验、线索
再也不会从我们的未知中回来
不是不值得
没想过要这样
能见到的，都是被落下的
懂得，并继承这项技能
没有方向、失去价值、毫无恐惧。
我闭上眼睛
因为风
 
                   2021-6-26
 
（五）
 
它赋予我们行走、说话的能力
又全部拿走。观念，频繁更换宿主？
 
五十岁后一定会坏掉，停止刻录
的硬盘，再也无法说服我相信“不是这样”？
 
什么都是按钮，随时可以接通亲历过的
需要狂喊一声才能摆脱的那些事？
 
那些人，已经成了它。你还在生你们的气
——小鳅：你发现没有，你住的十七楼没有蚊子？
 
我试图把上一行的问号打在“没有”后面
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像忽然对自己的名字奇怪？
 
陌生和怀疑，像朋友圈里不像你发的图片
可以让人对一切失去兴趣？
 
一组正在享受人类博物馆级照料的图片
像你吃饭没有、吃了、你呢一样的人？
 
呵呵！当你第一次试探着把她搂在怀里
你不是在满足自己？
 
                  2021-6-24
 
（六）
 
“这没有办法。不吃我们，他们就会死
从双方都是高智慧生物的角度看战争
他们似乎是不正义的。但是
我们的目的是消灭他们，他们却无法这样
去年持续三个月暴雪，我们举族渡河到他们城下避难……”
小鳅：我理解你们当时的状况
 
我从中看出财富的基础的基础，是粮食
食物归零，说什么都是卵的。我唯一的疑惑是
你们为什么没有进化出依靠吃他们为生
相互捕食，又互相帮助，通过交换穷人取得和平
然后穷人起义，成功后还是需要通过牺牲穷人
换取和平。这样安排不是很有趣吗？
或者你们每对夫妻生养一大批孩子
把其中一些捐献出来
作为补偿，全社会（你自己）都承认你很高尚
这样一来，穷人就够用了。
 
                   2021-6-23

自损和损人都可以引发幽默，滑稽的是你认为别人也这样认为。
 
（七）
 
忽然来了很多客
只有一张凳
陈建最先来
 
坐在板凳上，他神情肃穆
像朽木；双肩低垂
像木鸡，令人望而生畏。游太平来了
用屁股坐在陈建膝盖上。张华来了
夹着唢呐，坐在游太平膝盖上
周宗春来了，坐在张华膝盖上
马力来了，坐在周宗春膝盖上
周正红来了，坐在马力膝盖上
冯西来了，坐在周正红膝盖上
冯尧来了，坐在冯西膝盖上
哑石来了，坐在冯尧膝盖上……
客人越来越多，屋子坐不下
这条“坐龙”延伸到院子
又从院子延伸到街上
人没到齐，还有人来
大家就这样坐下去，坐到大学门口
一群大学生以为是集体活动，自觉加入进来
坐龙延伸出城区
路人加入进来，延伸到乡下
延伸到另一个城市
延伸到边境，延伸到国外……
延伸到阿富汗
塔利班、政府军、多国部队摒弃前嫌加入进来
实现了和平
延伸到中东，促成巴以和解……
不分种族，不分信仰，不分男女老少
绕着地球坐了一圈
 
又一圈……不知道为什么，陈建站起来
所有人依次倒地。世界回到原先，陷入无序……①
                     2009-6-6
注释：①有人给我留言说，陈建真是个大力士啊。我必须指出这种观点的错误。因为每个人都坐在后面的人的膝盖上，也就是说每个人只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八）
 
你一定见过翅膀上长着一对眼睛的巨蛾停在墙壁上收紧自己
成了新的样子。形式主义者，在一起生活两三年的人
从疫情间第一个春节开始我就再也背不出她电话号码了
在雨中，没有办法。它就要落在你身上
像等到我足够优秀，就要写最好的诗。写一首，删一首
 
小鳅：你可能不知道四十年前，我是个胖子
 
为了生活，离开银河系来到这里打工的女人
我读过原住民描写她们的诗歌中文译本：这些勤劳、单薄生命
每到下班时候，就在更衣间里用裙子收紧自己
一出门就飞翔，成了新的样子……①
 
它们文明高于我们
诗歌，总是差不多
 
                  2021-6-20
 注释：①节选自邱畅的《星宿三十家》诗歌合辑，2054年。作者：恩嗦·昂哆
 

 
（九）
 
昨天和你一起回忆青年、幼年
用到了很多“我们”，但是仍然没有动摇
过去的我是“他”
的观念。我甚至用“你们”称呼了我们一次
 
如果一个地域还有方言
说明土著人口一直占绝大多数
小鳅：像你们这样，两三百个外星人
怎么可能改变乡村酒吧①里七百万个达州人的口音？
所以，我现在非常后悔
——“你们”那个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呀？
 
我将继续隐瞒从你那里知悉的永生
此刻，这里
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不死
一百年，是速朽法。不合法的朝代
对距离和时间的偏见让速度失去意义
 
一只白脸鸟头戴短冠在中雨下的屋脊上跳跃
从前方传回消息，一位本地朋友决定中止
对一组数据发起的冲锋。不是放弃
 
                   2021-6-19
 注：①乡村酒吧在这里是指乡村酒吧。
 
（十）
 
在这里种植、收获、加工一吨小麦的成本
比从地球运过来还高72.5倍
还要持续几个世纪的星际贸易，政治板块
旧闻总是换上今天的时间后缀置顶
 
这里最有权势的人
曾经说出过“我只是个经理”的话
他想当总督还是建国？
现在不能谈这件事。那也不是什么无价之宝
 
当最后一家经营火星周末游的公司
接完最后一单生意，作为最差度假目的地
每项体验都标注为恶劣的时候
处理世界的最好办法是隐居在自己精通的技艺里
                   2021-6-14

 
张华简介：

       张华，男，生于1974年。擅弹弓、山地自行车、篆刻、涂鸦、写诗，不擅商贾，极不擅与人处。与陈建、游太平合作《他的旧女朋友是一头波色的鹤望兰》等。

 

陈建点评：

       平时怼惯了张华，我还是要做哈善事，当然，如果他的诗还有人要读的话，我要说：莫哈戳戳的上张华的当了。如果你纠结于自我的阅读习惯与张华语言构成的差异。在为这种差异进行合理溯源时，你会从史蒂文斯到阿什贝利找到他鬼迷    眼的源头，甚至，还能找到点博尔赫斯与米沃什的残骸。但如果你结论于这些诗奇异而先锋，仿佛是经历过后现代性洗礼的次要作品。我坚决不能说你错，我只是略微要呼吁下：这些那些都是一种现代概念上的伪装。当然，他伪装得很美，恰恰，美于诗歌就是强权，以至于无罪可诉。
       明白的说，张华是从“庄子”生长出来。这厮和贵庄都擅长纠结于“常”与“非常”之类的终极问题，假装自己梦里生活很惘然，也喜欢草民一样在墙根边晒着太阳嘴里哼唧“我不得行哦”，“都是要死的”，“管他妈       哟”……总的来说，精神上的禁锢与现实的有限完美的匹配了张华想象力的自由。他无所事事但又聚精会神，在诗中不停的捣鼓着原始数学与精密力学的神秘联系。“回避世界的最好方法是隐居在自己精通的技艺里”，然后，神一句鬼一句的开始描述一切真实的发生。
       阅读张华的诗很容易带来情绪。大都是，这龟儿咋能这样写，续之是：诗还能这样写。而这二者，显然都是张华得意的结果。当然，他的得意其实没有针对性——这跟他时不时的自我浅薄守恒。这只是他野生玩耍的需要，如同汉语故意在孤寂的冬夜对着雪地射出一注热水形成一个深邃又热气腾腾的空洞，这如此杰出而独特，但这跟你的明悟又有什么关系？

 

 

陈建简介：

      陈建，生于1974年，四川绵竹人。1994年开始写诗，出品有诗集《断常诗》，《他的旧女朋友是一头波色的鹤望兰》。现居四川德阳，从事燃气轮机设计工作。

 

编后语：

       其实写编后语我是很胆怯的，一是怕暴露自己的浅薄，二是怕误导读者。张华、陈建、游太平是好朋友，三人合著自印的诗集摆在我案头已久，他们高调宣称自己是“次要诗人”，其实骨子里是骄傲的，不太好约他们的诗，感谢陈建兄鼎力支持，这“三剑客”的作品在南方诗歌先后都推送了。对他们诗歌的技艺，编者浅陋不敢置喙，我更感兴趣的是理工科出身的他们，大脑沟回里的奇思妙想，究竟如何产生这么多与众不同的意象。也许因时代的原因，很多观点无法自由的表达，但他们既有工科的理性又有诗性的敏感，他们的诗歌语言或揶揄或戏谑，创造的奇特意象很多。这组诗里让人最印象深刻的”坐龙“，绕地球一圈又一圈，缠绕着的是他们对现实世界爱恨交加的关注，不知这是不是可叫作隐性的现实主义。也许正因如此，他们认为：”处理世界的最好办法是隐居在自己精通的技艺里“！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橞子：三月，一首虚度的诗

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伊沙：短诗（上）

杨泽均：陈子昂手中的那把琴

伊农：短诗11首

范雪：关于风景的往事

马萧萧：走在打铁庄的霞光里

冯晏：虫鸣像一场暴雨

高春林：飘摇之城

马克叶舟：我的生命是阴影

哑石：断章

周希孔：咏春诗组

刘玮：在大山的褶皱里

徐钺：一月的使徒

苏波：风从时间深处吹来

郝密雅：你用手，指着窗外

韩少君：背着落日，比什么都真切

曹五木：张大郢

余怒：亲爱的幽静

胡弦：风一直吹

梁平：听见海的哭

飞廉：徜徉山水

江非：剩余之物

伤水：虚无的想念

游太平：于犹大先生之环球或原址旅行

步红祖：暴雨诗章

苏丰雷：光阴一片片脱落

罗秋红：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萨仁图娅：牧歌流韵涌动时光河

鱼小玄：寒雾的稻村

霍俊明：空无传

高山流水：哑石评陈建《星   教室》

高山流水：胡续冬译作，杨小滨评

吴兵：倾听或者诉说

峭岩：乘一朵八月的云

高山流水：李龙炳《蓝色日记》，哑石评

高山流水：沈苇《沉默史：胡杨墓地》，张映姝《生死胡杨》

剑男：孤独的湖水

杨角：在横断山区

沙马：生活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