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 孤独的湖水

 
 
天将晚

  
太阳慢慢收回它的金线，往昏暗的山中走
道路不知深浅，消失在平野
父亲从山脚下爬上来
弓着腰，吃力地背负着满天晚霞
 
 

 
初夏的老瓦山

  
在五月的老瓦山上
夏天以性感的姿态，在绿荫中和小南风款曲暗通
早熟的如红杏，饱满又潮润，缓慢的
如青杮，高高挂在枝头，宣告与时光漫长的爱恋
才刚刚开始，小植物结小果实
橡子和栗守内心的仁，它最大的性感是葱郁中的
偏执大过平庸，容许万物的风情
自万物的身上涌出，也容许那些不解风情的事物
坚持与这个速成的时代背道而驰

 

 
 
瀑  布

 
这是一条季节性的瀑布
远远望去像一条白练挂在山间
其实是成片的水被赶下悬崖
也许集体的都是盲目的
随波逐流的日子到了决断的时刻
已没有多余的选择，那么多
不要命的水，我不能劝它们回头
它们也没有回头的机会
就像一个人在生活中动了妄念
滾滾向前的洪流是他不能抽身的红尘
那看不见的深渊也是
  

 
炮  仗

  
我的胸中填满了硝和炭
然后被一层一层的纸裹得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藏起内心的刚烈
你又狠心的往我体内深深扎下一针
并在针孔里埋下长长的引线
这纸包住的深深的绝望
如果有一天你因为悲伤或喜悦点燃我
让我成为一朵粉身碎骨的花朵
开在漆黑的夜
我希望你是喜悦的
或是因为寂静的爱而避开了悲伤
 

 
 
蜂 窝

 
蜜蜂是自然界最勤劳的生物
这个判断并不存在
只不过在道德律上被产生出来
在龙潭水库边的山林
我看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在一群野蔷薇中穿梭
只有少数在采蜜
蜂蜜是辛勤劳动的结晶
这是道德判断的一种
它们结构精巧的蜂房是另一种道德
源自人类的仿生学
但在同一种生物上寄寓
人类两种愿望，这是不是反道德的
像出于贪婪的味蕾，我们接受它小剂量的毒
出于难以安身立命的肉身
我们终于把自己囚禁在蜂窝般的土地上
 

 
                                          
含羞草 

 
知羞耻的不只是人，也有植物
条形的细叶，绒线一样的花
人轻轻的一碰
就收敛起自己的舒展和笑容
风吹过来
雨滴打在它身上
都不为之所动
仿佛动它的人不知羞耻
 

 
 
 孤独的湖水 

 

我爱孤独的湖水，在高高的山上
活在自己的平静中
我爱神秘的力量把它放置在山巅
像神的一面镜子
只映照高处的事物
我爱它不自损溢，安静而丰盈
我爱它安静中
偶尔也映照人间的幻像
清亮、无源，长着普通的水草
养育着凡俗的鱼虫
也让我在其中看见沾满尘土的自己
 

 上 河

 

阳光是逆着河水照过来的
照着挖沙的船，日益裸露的河滩以及
河滩上零星的荒草
说是河，其实是众多的水荡子
因此远远看上去
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散落一地
不再有浩荡的生活
不再有可以奔赴的远大前程
上河反而变得安静了，并开始
映照出天空、山峰以及它身边的事物
  

 星 空

 
我喜欢星空，但我从不数星星
在辽阔的乡村夜晚，我喜欢它们的闪烁
我喜欢池塘倒映着它们的身影
像缀满暗花的青布，我喜欢祖母说其中有一颗
是属于我的，我孤独时
它就变成草地上的一只萤火虫
其实没有星星的夜空也是一匹藏着暗花的青布
可我的母亲已披着它去了天堂
 

 
 山花烂漫的春天

 

在幕阜山
爱桃花的人不一定爱梨花
爱野百合的人不一定爱杜鹃
爱洋槐的人
也不一定爱紫桐、红檵
只有蝴蝶和蜜蜂爱它们全部
只有养蜂人
如春天的独夫
靠在蜂箱旁掉下巴、合不拢嘴
   

枫杨树

  
一棵枫杨树
在它幼年的时候，软弱，易在风中摇摆
它不持立场，是很多植物童年的样子
我家门前也有一棵，细细的干还没有长出枝丫
就经常遭受儿童的蹂躏，或用脚踹
或把它拉弯到地上然后放手
看它嗖的一下弹向空中又迅速弹回原位
村庄最大的一棵枫杨在祠堂的后院
树干上爬满青苔，它的根几乎布满了整个院落
但再也没有人可以踹动或拉弯它了
  

  
雨打玻璃

 
雨打在落地窗上，顺着玻璃往下流
我从室内往外望，雨水中的玻璃映着我的脸
就像看见自己在流泪
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看着看着我的眼晴真的湿润起来
似乎自己半生的光阴正在这样的雨夜
被一面玻璃所映照，一个人
曾经硬扛着这个世界时忍住的疼和泪
正在这样的雨夜被苦雨一点一点浸了出来
 

 

不 语

 
五月，泛舟于江上的人长髯飘拂，风不语
从长安到寒山，黄河远去，在旱地跋涉的人不语
朝秦暮楚的谋士怀金负箧赶赴京城，扎着绑腿的灰布不语
被追杀的富家公子夺命狂奔，风高月黑的夜空不语
一个被名利绞杀的时代，颠倒黑白的火镰不语
我们路过的荒野，疑冢拒不揭开身世，飘零的枯叶不语
落魄的书生开始愤世嫉俗，他夜晚寄宿的寺庙不语
幻觉中的乌鸦是命运征兆，连夜半的钟声也是虚构的
是时光借助大地上的事物在替我们痛苦地呻吟

 
 
黎明小镇

 
一身白纱裙的少女来到黎明的小镇
是宁静中的宁静，她的姑妈住在哪里不重要
早班车是否延误了不重要
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多少孤寂的时日不重要
重要的这个穿白纱裙的少女来了
那些穿着睡衣在门前涮牙的人睁开惺忪的眼
天色又亮了一些
小镇的黎明开始像真正的黎明

 
 
蜻   蜓

 
那么多迷人的小飞机垂直降落在水边的草尖上
它们这样的举重若轻
多么符合我们对所有飞行和降落的想象
而蓝天上，一堆被捧上天的金属
显得多么危险，——在那些细细的草尖
一只蜻蜓停上去，它们一动不动
一只飞机从高空飞过，它们却颤动不已
 

 
剥笋的女人

 
在幕阜山中的一座小村庄，我看见
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
正坐在土屋门前剥竹笋，春寒未尽
她挽着衣袖，用仅有的一只手熟练地剥着笋衣
那些剥开的竹笋靠在另一只
空荡荡的衣袖旁边
像一条条健硕的女人的手臂
  

 
爱
 

一个哑巴爱人世爱得多么苦
他看见双目失明的女孩
出现在清晨的河边
远远的、羞怯的跟在女孩后面
像女孩一样
高一脚低一脚
那么多叽叽喳喳的鸟儿
却没有一只替他喊出心中的欢喜
  

 
1993年过琼州海峡

 

在琼州海峡上，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浮生
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无风三尺浪
第一次知道真正的颠簸
不是坐着拖拉机突突突的跑在乡间公路上
而是彻底把自己抛出去
看命运如何在上帝面前没完没了地掷骰子

 

 

路过水库边的酒厂

 

从春天的幕阜山下来往西，最醉人的地方
是酒厂，交织着泉水和阳光的甘冽
草疯狂生长，花也开得亢奋
像一个人换上春衫
与无法改变的命运推杯换盏
那从酒窖中一点点提上枝头的绿
勾兑着温水般的生活
让人始信寂寞的身体也有着对春天的渴望

 

窗台上的玻璃器皿

 

临河窗台上有一尊玻璃器皿
空的，也许插过花草
因为空，它也迹近于无
它容易起变化
仅仅因为光线或阴影
因而也是容易受伤害的
任何尖锐的东西
都可能给它带来裂痕
就像它与生俱来的宿命
因此我没有打算
让它插上任何植物
以此来衬托美的客观性
我宁愿让它空着
看它过滤一些事物
又把另一些事物在心中弯曲

 

 
剑男  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曾获丁玲文学奖、《芳草》第五届汉语文学奖女评委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有诗歌入选各种选集及中学语文实验教材，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星空和青瓦》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橞子：三月，一首虚度的诗

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伊沙：短诗（上）

杨泽均：陈子昂手中的那把琴

伊农：短诗11首

范雪：关于风景的往事

马萧萧：走在打铁庄的霞光里

冯晏：虫鸣像一场暴雨

高春林：飘摇之城

马克叶舟：我的生命是阴影

哑石：断章

周希孔：咏春诗组

刘玮：在大山的褶皱里

徐钺：一月的使徒

苏波：风从时间深处吹来

郝密雅：你用手，指着窗外

韩少君：背着落日，比什么都真切

曹五木：张大郢

余怒：亲爱的幽静

胡弦：风一直吹

梁平：听见海的哭

飞廉：徜徉山水

江非：剩余之物

伤水：虚无的想念

游太平：于犹大先生之环球或原址旅行

步红祖：暴雨诗章

苏丰雷：光阴一片片脱落

罗秋红：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萨仁图娅：牧歌流韵涌动时光河

鱼小玄：寒雾的稻村

霍俊明：空无传

高山流水：哑石评陈建《星   教室》

高山流水：胡续冬译作，杨小滨评

吴兵：倾听或者诉说

峭岩：乘一朵八月的云

高山流水：李龙炳《蓝色日记》，哑石评

高山流水：沈苇《沉默史：胡杨墓地》，张映姝《生死胡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