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李龙炳《蓝色日记》，哑石评

 

哑石推荐语：

      不用分析啥了，直接赞叹吧。龙炳的诗，不是没毛病，但再有毛病，其语言技艺，也是骆驼穿过针眼的技艺、雄狮穿过针眼的技艺、风暴穿过针眼的技艺、星空与流泉穿过针眼的技艺！

 

蓝色日记 
   

 李龙炳

现实先生
  
青年去拜访
现实先生，他是热的，
像沥青铺在马路上。
 
一束光被灼伤，无力反射回来，
只看见青烟，
在中年的沉思中。
 
脚印像小小的雏鸟，
天真而无畏，
声音来自饥饿的记忆。
 
压路机终于压过来了，
有一个盲点，像敏感词，
总是压不平。
 
“我对现实不感兴趣”
但现实先生把刀递过来，傲慢地说，
你杀了我吧。
 
现实先生的行为艺术，
有蒙拉或丽莎的微笑，
有纹身和络腮胡子。
 
“上一秒我也相信爱情
但这是下一秒。”
现实先生数钞票的速度快于超现实。
 
你一旦羞愧，
现实先生便永远以你的恩人自居。
“理想下凡，成为丐帮首领。”
  
 
夏天还没有过去
  
我和你在一个夏天见面
你以老师的名义，教训我的
阅读和历史的想象力。
 
你将瓶口朝下，
倒出几只垂死的乌鸦，
瓶子，现在是惟一的。
 
你要向我证明，
那一次，百年不遇的暴雨，
装满过这个瓶子。
 
你提前吃完了今年，
不得不去借东风，
但夏天还没有过去。
 
学生在阳光下中毒，
裸泳也排不出毒素，
写情书，错别字又太多。
 
田野绿得可以藏山中的马，
乡村的破旧窄路，
落日渐渐走进了一座新坟。
  
 
意外
 
我曾经在大街上，
遇见猛兽。
它有足够的压力，浮起乡下人，
让声音变细。
 
好像体内满是塑料花，
好像拖拉机上的春天，不是春天。
 
月光，被一本书
对折了一下。
风在炊烟中签名，意味着
梦已经被时代抛弃。
 
手指一个接一个，
在衣服口袋里默默爆炸。
 
谁还能能理解，
指甲里的世界，
这轮回中的一粒沙，我听见
坏人也在读杜甫。
 
被雷击的人，居然没有受伤
惟有眼镜掉在了地上。
  
 
翅膀书
 
翅膀上写诗无用，
因为天空永不悔改。
在两面镜子中，
乌云又聋又哑。
 
看见窗外的车祸，
鲜血把一个人抬高。
你下楼的速度，
快于急诊室的医生。
 
虚无的大街上，
流水的担架来回穿越，
你选择沉默，
但汉语适合痛哭。
 
嘴唇在春夏之交也无用，
因为亲吻只是幻觉。
大江大河在你眼前翻滚，
你的背后并没有孔子。
 
你只能像一本旧书，
把自己打开在无名客栈。
你把翅膀送给老板娘，
不再过问天上的鸟事。
 
 
蓝色日记
  
公鸡鸣叫的时候，
后园的井里，
地下水正通过潜水泵，
说出黑暗的秘密。
 
儿童学习观察
一条蚯蚓，断成两节，
从相反的方向，
如何形成整体。
 
你说的悲哀，
也可以当饭吃。
我的墨水孤绝地留在白日梦中，
写蓝色日记。
 
中文系的才子，
回到乡下过年。
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杀猪，
猪血也成为君子所爱。
 
身上有一座寺庙，
我闭上眼睛就能听见两种声音：
一种是落叶的声音，
一种是扫落叶的声音。
 
  
一双绣花鞋
  
人群中找到绣花鞋，
你不再追问，我去过
野兽中间，你停下来
等我把舌头探入弹孔。
 
有一天，你决定了，
在严肃的会议室融化自己。
你已不认识我的嘴唇，
麦克风掀起冰山一角。
 
蚂蚁在乡村的朽木上，
你的脸在医院走廊尽头，
苍白如花。“痛苦如同
夜夜梦见旧社会。”
 
我允许你在高压塔下
兴奋几天。“拆吧，
一堆羞涩的骨头而已。”
越来越小的人在水底。
 
遗忘了你前面的一百年，
你已不在杏仁里面。
向世界递出的那一只手，
刚好伸进了狮子口中。
 
在恒大广场，看喜剧
人群可以复制，空中
无人机和有人机在争吵，
做人不如做一只燕子。
 
  
自我的迷宫
  
河中石头有圆润的美，
为了配合肉体与金钱。
我感到有人躲在石头里
一点也不安全。
 
这自我的迷宫，
多像某人的脸。
 
我在地铁口过安检，
小刀像宠物一样无辜，像一匹
白色的小马，
安检人员微笑着将它的腿折断。
 
它必须跪着从另一个甬道，
去亲吻红与蓝的打火机。
 
有人曾经把死亡，
命名为艺术。
我穿过一个废弃的粮食市场，
走进一家陌生的餐馆。
 
算命先生也不知道，
我吃包子还是吃面。
 
  
幻象
  
流浪猫，仪表古朴
在新的柳枝上说，
我已经快要变成人了……
 
多数人的春天，如初相见
紧张得像哑巴，
命运把功课做到滴水不漏。
 
桃花丛中，十面埋伏，
谈道德的知识分子，
梨花树下照样谈玄。
 
一堆传统的玻璃渣，
已经快要突破红与黑的界限，
你有赤脚的历史。
 
另外的颜色披在身上，
是否构成新的耻辱，
锦衣夜行，在文字中失眠……
 
一只有理想的猫，
即使春天还在路上，被坏人押送，
它依然想变成好人。
 
迟到的一封信，
饱含个人和时代的恩怨，
究竟用剪刀还是用手直接撕开？
 
在犹豫与彷徨中，
里面的几只燕子，
已经穿越了语言的幻象。
 
一部线装书中，
猫死过九次，
没有猫的春天就是末日。
 
2019年5月

 

作者简介：李龙炳（1969——）男，生于四川成都，客家人。著有诗集《奇迹》《李龙炳的诗》《乌云的乌托邦》。现居成都青白江乡下，写诗，酿酒，偶尔出游。

哑石简介：哑石，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经济数学学院。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长江文艺出版社）《如诗》（2015，阳光出版社）《火花旅馆》（2015，台湾秀威）《Floral Mutter》（2020，Zephyr Press，and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等。

编后语：哑石和龙炳经常一起切磋诗艺，非常让我羡慕忌妒，有次专门把他们请到宽窄巷子听他们谈宽窄，论短长，很是过瘾。这次请哑石评龙炳的诗，他发过来如上几十个字，晃眼一看，心里暗觉哑石太惜字如金，仔细一看，把我震倒了！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把对龙炳的诗艺评价提高到了一个罕见的高度。我必须承认，读龙炳的诗让我产生从未有过的浅薄感，当然也让我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很多人把龙炳称为“农民诗人”，但是我要说，他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龙炳时尚、很潮，已经成了一个掌握语言炼金术的高手，他的诗歌语言已经作出了让其他很多诗人难于企及的、超越性的探索，“用句法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①是龙炳诗的一个显著特征。他所构造的意象给阅读带来了巨大的快感，如“田野绿得可以藏山中的马”，“爆炸的手指”，“把舌头探进弹孔”，“向世界递出的手伸进了狮子口中”，这种语言刺激简直让人惊叹得不要不要的。这组诗的语言很平，但平和之中蕴藏紧张感：读《现实先生》就让我感到紧张，现实先生递过来的那把明晃晃的刀，还有在烈日灼烤得冒青烟的沥青路上，那只饥饿叫着的小鸟仿佛就是我，但面对现实碾压过来的压路机却无法做到像它一样天真无畏；《意外》暗藏戏剧性，在口袋里爆炸的一根根手指，被雷击的人受了惊吓却没有受伤，幸运的只是将眼镜掉在地上；《自我的迷宫》里，那把被折断的小刀跪着去亲吻红与蓝的打火机，《一双绣花鞋》中突兀出现的旁白，语言句法形成的特殊意象，以及发出的那句“做人不如做一只燕子”的慨叹，让人品出一种苦，但这些描写已经不是“一般的超现实主义或修辞技艺，而是将现实感、精神欲求和语言天赋的多重技艺冶炼后形成的语言’共和国盛宴’”②；诗意指向的不确定性让人欲罢不能，非让人一读再读，似藏禅机，可意会又难以言喻。也许正像这个世界的很多幻象，藏着难以突破的自我迷宫，在一片黑暗之中，让人想到哑石说的针眼，从那一孔针眼中穿过来的太阳鹅黄的光丝丝，充满难以抗拒的诱惑，让我产生想做龙炳笔下那“一只有理想的猫"的冲动，”即使春天还在路上，被坏人押送，/依然想变成好人。"

注：①、②均引自我与哑石私下交谈时哑石说的话。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康桥：黄河组诗

橞子：三月，一首虚度的诗

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伊沙：短诗（上）

杨泽均：陈子昂手中的那把琴

伊农：短诗11首

范雪：关于风景的往事

马萧萧：走在打铁庄的霞光里

冯晏：虫鸣像一场暴雨

高春林：飘摇之城

马克叶舟：我的生命是阴影之城

哑石：断章

周希孔：咏春诗组

刘玮：在大山的褶皱里

徐钺：一月的使徒

苏波：风从时间深处吹来

郝密雅：你用手，指着窗外

韩少君：背着落日，比什么都真切

曹五木：张大郢

余怒：亲爱的幽静

胡弦：风一直吹

梁平：听见海的哭

飞廉：徜徉山水

江非：剩余之物

伤水：虚无的想念

游太平：于犹大先生之环球或原址旅行

步红祖：暴雨诗章

苏丰雷：光阴一片片脱落

罗秋红：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萨仁图娅：牧歌流韵涌动时光河

鱼小玄：寒雾的稻村

霍俊明：空无传

高山流水：哑石评陈建《星   教室》

高山流水：胡续冬译作，杨小滨评

吴兵：倾听或者诉说

峭岩：与时间对峙

阳子：给呼吸挂上一块磐石